天还没亮透,只是在遥远的山脊上抹开了一线死鱼肚皮似的灰白。
冷。
刺骨的冷。
风从草棚的西面八方灌进来,像无数只无形的手,贪婪地撕扯着人身上最后一点残存的暖意。
林默睁开眼时,那个叫老王的征兵官正带着几个老兵,像赶猪一样,用刀鞘和鞭子把棚子里还在睡梦中的新卒们一个个抽打起来。
“都他娘的给老子起来!太阳都晒屁股了,还睡!以为这是你们家丈母娘的热炕头吗?”
老王的嗓门又尖又亮,划破了清晨的宁静,也撕碎了某些人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
那个绸衫胖子,昨天哭得最凶的那个,被一鞭子抽在脸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红痕。他连滚带爬地起来,脸上还挂着惊恐和睡意,嘴里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娘”,随即又赶紧用手捂住,生怕再招来一顿毒打。
林默早就醒了。
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怎么睡着。
他只是像一头受伤的孤狼,蜷缩在角落里,静静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他默默地站起身,把那柄燕刀连着刀鞘,用布条紧紧地缠在后背上。刀柄硌着他的肩胛骨,传来一阵阵冰冷的、踏实的痛感。
“都给老子排好队!出棚!”
老兵的吼声在耳边炸响。
新卒们像一群没头苍蝇,乱糟糟地挤在一起,往棚子外涌去。林默不急,他等到人流快走光了,才不紧不慢地跟在最后面。猎人最懂的,就是节省不必要的力气,以及避开最汹涌的兽潮。
棚子外,是一片宽阔的泥地,大概就是所谓的校场。
那个脸上带着蜈蚣疤的老兵,此刻正抱着胳膊,站在校场中央。他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仿佛没睡醒,但眼神却像鹰隼一样,在每一个新卒的脸上扫过。
他叫什么名字,没人知道。新卒们私底下都叫他“刀疤脸”。
刀疤脸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浓痰,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昨天,老子跟你们说过,进了这儿,你们就是牲口。今天,老子就教教你们,牲口是怎么活的。”
他伸手指了指校场尽头的那座小山包。
“看见那座山了么?山顶上,插着一面旗。现在,你们要做的,就是跑上去,再跑回来。我数三百个数,三百个数之后,还能站在这儿的,有早饭吃。回不来的,或者倒在半路上的……”
刀疤脸咧嘴一笑,那条蜈蚣疤扭曲着,显得格外渗人。
“……那就饿着吧。什么时候有力气爬回来了,什么时候再找食吃。当然,前提是,你别被山里的野狗给叼了去。”
话音刚落,新卒们一片哗然。
“三百数?这……这来回少说也有十里地啊!”
“这不是要人命吗?”
“我……我跑不动的……”
绸衫胖子脸都白了,两腿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刀疤脸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猛地一甩手里的鞭子,在空中炸开一个响亮的鞭花。
“啪!”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这是军令!谁再敢废话,老子现在就让他去跟野狗作伴!”
喧哗声戛然而止。
“现在,开始!”
刀疤脸一声令下,大部分新卒像是被火烧了尾巴的兔子,嗷嗷叫着就往前冲。他们都想着,冲在前面,也许就能早点回来。
只有林默,还有少数几个看起来像是干过重活的农家子弟,没有立刻发力。
林默的呼吸很平稳。他看着那座山包,眼睛微微眯起。这不是打猎,但道理是相通的。一口气冲出去的野猪,跑不了多远就会力竭。只有懂得分配体力的狼,才能追上最远的猎物。
他没有跑在最前面,也没有落在最后面。他混在人群的中间,迈着一种固定的、不快不慢的步子。他的眼睛,不在看前面人的后背,而是在看脚下的路。哪里有碎石,哪里有坑洼,哪里更坚实,他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他十五年山林生涯,用无数次摔跤和扭伤换来的本能。
胖子一开始还凭着一股蛮劲冲在前面,但没过多久,他就被甩到了后面。他的喘息声像个破风箱,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等等……等等我……”他哀求着,但没人理他。
在这里,同情是最没用的东西。
林默从他身边跑过,连眼角都没斜一下。
上山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
到了半山腰,己经有人撑不住了。一个瘦得像猴一样的青年,就是昨晚偷肉饼的那个,忽然脚下一软,摔倒在地,抱着小腿惨叫起来。
“我的腿……我的腿抽筋了!”
他周围的人,只是冷漠地绕开他,继续往上跑。
林默也看到了。他看到瘦猴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看到他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把泥土。
他心里没有半点波澜。
山里的规矩,受伤的野兽,只会被同伴抛弃。这里,也一样。
他继续跑着,呼吸的节奏始终没有乱。汗水从额头渗出,流进眼睛里,有点涩,但他没去擦。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控制自己的身体上。
终于,他跑到了山顶。
一面破旧的夏国龙旗,在冷风中无力地耷拉着。
他没有停留,绕过旗杆,立刻开始下山。
下山,比上山更考验技巧。很多人只顾着快,结果不是摔跤就是扭伤脚。林默却放慢了速度,他利用山势的坡度,让身体的重量带着自己往下走,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当他跑回校场时,刀疤脸正靠在一根木桩上,百无聊赖地用一根草棍剔着牙。
“一百八十二,一百八十三……”
他嘴里慢悠悠地数着。
林默是第十七个回来的。不算快,也不算慢。
他走到队伍里,找了个地方站好,开始平复自己的呼吸。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或者大口喘气。他站着,让肺部慢慢适应,让肌肉逐渐放松。这也是爹教他的,剧烈奔跑后,猛地停下,会伤了心肺。
时间一点点过去。
回来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狼狈。
当刀疤脸数到“三百”时,校场上只站着不到一半的人。
“好了,时间到。”
刀疤脸扔掉草棍,站首了身子。
“有饭吃了,恭喜你们。至于其他人……”他朝山包的方向努了努嘴,“就让他们自求多福吧。”
早饭,是黑乎乎的、不知道用什么做的糊糊,装在一个个破了口的陶碗里。还有一个硬得能砸死人的黑面馒头。
没有筷子,没有勺子。
新卒们像一群饿了三天的疯狗,一拥而上,用手抢,用嘴啃。
一个壮汉抢了两个馒头,立刻被旁边三个人扑倒在地,拳打脚踢。馒头在地上滚来滚去,沾满了泥土,最后被一个眼疾手快的小个子抢走,塞进怀里就跑。
林-默没有去抢。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
等第一波混乱过去,他才走到那个分发食物的老兵面前。
“官爷,我的。”他伸出手。
那老兵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没有参与哄抢有些意外,随手递给他一碗糊糊和一个馒头。
林默接过,没有立刻吃,而是端着碗,走到了一个没人的角落。
他蹲下身,先是小口地喝着糊糊。糊糊是温的,带着一股霉味,难以下咽。但他还是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喝了下去。这是食物,是能让他活下去的东西。
然后,他才开始啃那个硬邦邦的馒头。
他啃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就在这时,那个绸衫胖子,一瘸一拐地从外面挪了进来。他显然是三百数之后才回来的,脸色惨白,嘴唇干裂,浑身上下都是泥。
他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手里的食物,喉咙不停地耸动。
他看到了林默,眼睛一亮,凑了过来。
“兄……兄弟……”他声音嘶哑,“能不能……能不能分我一口?”
林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自己手里的半个馒头,又往嘴里塞了一口。
胖子的脸上,希望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变成了绝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开了。
林默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没有任何感觉。
爹说过,在山里,你把自己的食物分给一头快饿死的狼,它吃饱后,第一个咬死的,可能就是你。因为它知道,你这里,还有食物。
吃完早饭,还没等众人喘口气,刀疤脸的鞭子又响了。
“都给老子滚过来集合!”
短暂的休息后,是更残酷的操练。
不是练队列,也不是练军姿。
刀疤脸让人抬来一捆长枪,扔在地上。
“一人一根,拿好了!”
林默也拿起一根。枪杆是白蜡木做的,很沉,枪头是铁的,没有开刃,但依旧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气。
“大夏的兵,最要紧的,就是会用枪!”刀疤脸在队伍前走来走去,“你们这群新来的,什么都不懂。老子今天就教你们最简单,也最有用的一招。”
他从一个老兵手里拿过一杆长枪,猛地转身,对着旁边一个稻草人。
“看好了!”
他没有摆什么花哨的架势,只是一个简单的弓步,腰腹发力,手臂前送。
“刺!”
“噗——”
长枪精准地从稻草人的胸口捅了进去,透背而出。
“看见了么?”刀疤脸拔出长枪,“不用管别的,就给老子练这一招!刺!用尽你们吃奶的力气去刺!把眼前的稻草人,当成是燕人的胸膛!什么时候,你们能把这稻草人一枪捅个对穿,什么时候,就算入门了!”
新卒们开始有样学样地对着稻草人猛刺。
但他们大多软弱无力,动作变形,长枪刺在稻草人身上,软绵绵的,连个印子都留不下,引来刀疤脸一阵阵的怒骂和鞭打。
林默没有立刻动手。
他握着枪,掂了掂分量,感受着它的重心。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爹教他用弓箭。爹说,弓是手的延伸,箭是眼的延伸。你要杀的不是猎物,而是它身后的那片虚空。
枪,也一样。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死寂,而是透出一股猎人般的专注。
他没有学刀疤脸的样子,而是用自己最舒服的姿势站定。他的双脚,像树根一样扎在泥地里。
他深吸一口气。
然后,吐气,出枪。
“噗!”
一声闷响。
他手里的长枪,稳稳地,刺进了稻草人的中心,枪尖没入了一尺有余。
虽然没有透体而过,但比起周围那些歪歪扭扭的同伴,己经强了太多。
刀疤脸正骂得起劲,听到这声响,不由得转过头,看到了林默。
他愣了一下,随即,那条蜈蚣疤又开始扭动起来。
他走到林默身边,绕着他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他后背那柄用布条缠着的燕刀上。
“小子,练过?”
林默摇了摇头,拔出长枪。
“打过猎。”他声音沙哑地回答。
“打猎?”刀疤脸嗤笑一声,“打猎跟杀人,是两码事。你捅死的畜生,不会哭,不会叫,更不会拿着刀反过来捅你。”
他说着,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林默的衣领。
“你这眼神,老子不喜欢。”刀疤脸凑近了,嘴里的臭气喷在林默脸上,“太静了。静得……像条毒蛇。老子告诉你,在军营里,要么当狼,要么当狗。毒蛇,活不长。”
林默没有反抗,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个穿着精致皮甲,腰佩长剑的年轻军官,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一队亲兵的簇拥下,来到了校场。
刀疤脸立刻松开了林默,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小跑着迎了上去。
“哟,张都尉,您怎么来了?”
那个姓张的都尉,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轻蔑,仿佛在看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听说来了一批新货色,本都尉过来瞧瞧。”
他的目光在校场上扫了一圈,最后,也停在了林默身上。
准确地说,是停在了林默后背那柄刀的刀柄上。
“那是什么?”张都尉用马鞭指着林默。
刀疤脸赶紧哈着腰回答:“回都尉,一个新来的刺头,不知从哪儿捡了柄燕人的破刀,宝贝似的背着。”
“燕刀?”张都尉来了兴趣,他催马走到林默面前,“小子,抬起头来。”
林默缓缓抬起头。
“把那把刀,给本都尉看看。”张都尉的语气,不是商量,是命令。
林默沉默着,没有动。
张都尉的脸色沉了下来:“怎么,耳朵聋了?”
刀疤脸见状,赶紧冲过来,对着林默的后腰就是一脚:“妈的,小崽子,都尉跟你说话呢!赶紧把刀解下来!”
林默被踹得一个踉跄,但他依旧没有解下那把刀。
他只是抬着头,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马上的张都尉。
这把刀,是他从父亲的胸膛里出的。
上面,有他爹的血。
谁也不能碰。
校场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张都尉看着林默那双眼睛,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他是什么身份?堂堂大夏的骑兵都尉,贵族出身,前途无量。眼前这个穿着破烂、浑身泥土的新卒,竟敢用这种眼神看他?
“反了你了!”
张都尉怒喝一声,扬起了手里的马鞭,就要朝林默的脸上抽去。
林默没有躲。
他只是把手,悄悄地,握住了腰间的枪杆。
如果这一鞭子抽下来,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也许,他会死。
但在这之前,他会让马上的这个什么都尉,也尝尝被枪捅穿的滋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都尉,手下留情!”
刀疤脸忽然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张都尉的马腿。
“都尉息怒!息怒啊!这小子是个山里来的野娃,不懂规矩,冲撞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回头我……我一定把他操练得脱三层皮,给您出气!”
张都尉的鞭子停在了半空中。
他低头看着像狗一样抱着自己马腿的刀疤脸,又看了看那个眼神依旧倔强的林默,脸上的怒气慢慢变成了一种玩味的冷笑。
“行啊,老刀。”他用马鞭轻轻拍了拍刀疤脸的头,“既然你给他求情,这个面子,本都尉就给了。”
他收回马鞭,最后深深地看了林默一眼。
“好好调教你的‘牲口’。下次再让本都尉看见他这副死人样子,我就把你们俩,一起扔去喂狗。”
说完,他调转马头,带着亲兵,扬长而去。
首到马蹄声远去,刀疤脸才松开手,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没有去看林默,只是拍了拍身上的灰,对着所有新卒吼道:
“都他妈看什么看!继续练!谁今天日落前,捅不穿草人,晚饭也别吃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再也没多看林默一眼。
林默站在原地,握着长枪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被那个张都尉,也被这个刀疤脸。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的泥土。
泥土里,混着草根,混着石子,也混着不知道是谁流下的血。
他忽然觉得,这个地方,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像一片猎场。
只不过,这里的猎人,不止一种。
有像燕人那样,从外面闯进来的狼。
也有像张都尉那样,高高在上的鹰。
还有像刀疤脸这样,潜伏在身边的……毒蛇。
而他,林默,现在是这里最弱小,也最显眼的一只猎物。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那个稻草人,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长枪。
眼神,冰冷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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