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中央空调在深夜会调低两度。沈行云缩了缩脖子，把卫衣的帽子往上拉了拉，指尖划过《操作系统原理》的书页，密密麻麻的文字在台灯下晃成一片模糊的白。
己经十一点了。
明天是《操作系统》的期中考，他从下午六点就泡在图书馆，除了去便利店买了个饭团，几乎没挪过窝。周围的座位早就空了，连最靠窗的考研党都收拾东西走了，偌大的阅览区里，只剩下他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空调出风口微弱的“呼呼”声。
“啪嗒。”
笔尖从指间滑落，掉在桌上，惊醒了打盹的沈行云。他猛地抬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视线落在对面的座位上——空的。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涂言傍晚时坐在这里的，抱着本线装书，封面是褪了色的深蓝，没印字，不知道是什么古籍。
大概早就走了吧。沈行云想。涂言不像他，永远作息规律，从不熬夜，每天图书馆闭馆前半小时准会收拾东西离开，连书本都要按大小摆得整整齐齐，像用尺子量过。
他低下头，捡起笔，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脑子里全是进程调度和死锁预防，搅成一团乱麻。他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点湿意，干脆合上书，趴在桌上，想小憩五分钟。
刚闭上眼，就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很轻，像羽毛扫过，带着点冰凉的触感。
沈行云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
涂言站在他的桌旁，还穿着下午那件白衬衫，只是外面套了件黑色的薄外套，背包挂在肩上，显然是刚从别处过来。他手里拿着个保温杯，杯壁上凝着层薄薄的水珠，正往沈行云的桌角放。
“你怎么还在这？”沈行云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有点发懵。
“取东西。”涂言的声音很轻，怕吵到别人似的——尽管周围早就没人了。他指了指沈行云斜后方的书架，“上午把书落在这儿了。”
沈行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最顶层的书架上确实放着本深蓝色的线装书，和他傍晚看的那本一模一样。这么高的位置，他居然能精准找到，沈行云心里暗惊，又觉得理所当然——涂言向来对自己的东西格外上心。
“哦。”沈行云揉了揉眼睛，重新坐首，“你呢？怎么这么晚还来？”
“习惯。”涂言没多说，拉开沈行云对面的椅子坐下，没立刻去拿书，反而把刚放下的保温杯往他面前推了推，“温的，姜茶。”
沈行云愣了愣：“给我的？”
“嗯。”涂言点头，目光落在他摊开的课本上，“看你打哆嗦。”
他确实在打哆嗦。图书馆的冷气裹着秋夜的凉，从卫衣的缝隙里钻进去，冻得他指尖发僵。沈行云拿起保温杯，杯壁的暖意透过掌心传过来，熨帖得很。他拧开盖子，一股淡淡的姜香飘出来，不冲，混着点红枣的甜，是他外婆以前常煮的味道。
“谢谢。”他抿了一口，暖意从喉咙滑进胃里，连带着脑子都清醒了些。
涂言没说话，从背包里拿出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装着几张打印的代码，放在桌上翻看起来。他的手指很长，指尖在纸页上轻轻点着，动作很慢，却带着种不容错辨的专注。台灯的光落在他的手背上，能看到细小的绒毛，和他腕骨处那道淡淡的青紫色——是上次他消失回来后留下的，还没完全消。
沈行云喝着姜茶，偷偷瞥他。
涂言今晚好像有点不一样。没穿平时那身一丝不苟的衬衫，外套的拉链没拉到顶，露出里面白衬衫的领口，松垮垮地挂着，少了点平时的冷硬，多了点漫不经心的柔和。他看书时会微微蹙眉，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偶尔会伸出舌尖舔一下嘴角，动作很轻，却像羽毛似的，轻轻扫过沈行云的心跳。
“这里错了。”
涂言的指尖突然点在沈行云的课本上，打断了他的走神。沈行云低下头，看到他指的是“银行家算法”的例题，自己算的安全序列漏了个进程，正红笔圈着。
“啊……”沈行云有点脸红，“太困了，算错了。”
“步骤没错，就是漏了P3。”涂言没抬头，指尖在纸页上划了条弧线，“重新排一遍，不难。”
他的指尖离沈行云的手背很近，冰凉的，几乎要碰到。沈行云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手，心脏却不争气地跳快了两拍。他赶紧低下头，拿起笔重新演算，笔尖在纸上划得飞快，想掩饰自己的慌乱。
涂言没注意到他的异样，或者说，注意到了也没在意。他翻回自己的代码，指尖继续在纸页上点着，偶尔会停下笔，眉头微蹙，像是遇到了难题。
图书馆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有沈行云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涂言偶尔翻动代码的轻响，和空调的“呼呼”声混在一起，织成一张柔软的网，把深夜的凉意都挡在了外面。沈行云算完题，抬起头时，看到涂言正盯着代码出神，眉头锁得很紧，指尖无意识地掐着纸页的边缘，都快把纸捏皱了。
“遇到难题了？”沈行云忍不住问。
涂言回过神，看了他一眼，把代码往他这边推了推：“死锁问题。李教授让加个动态检测模块，总报内存溢出。”
沈行云凑过去看。代码写得极其规整，注释清晰，甚至连变量名都是按行业规范取的，比教科书还标准。他顺着逻辑看下去，在临界资源分配的地方停住了——“这里是不是少了个互斥锁？”
涂言的指尖顿了顿，低头看了看，眉头慢慢舒展开：“嗯，漏了。”
他拿起笔，在代码旁飞快地补了几行，动作利落，刚才的滞涩一扫而空。沈行云看着他写字的侧脸，台灯的光在他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
“你怎么知道是这？”涂言补完代码，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惊讶。
“运气好。”沈行云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上次做项目时遇到过类似的，卡了三天才发现是锁的问题。”
涂言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看了大概两秒，突然轻轻“嗯”了一声，嘴角好像往上弯了弯，快得像错觉。
沈行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书本，耳朵却悄悄地红了。他刚才没看错吧？涂言笑了？那个万年冰山，居然因为一句“运气好”笑了？
“姜茶凉了。”涂言突然说。
沈行云拿起保温杯，才发现确实凉了，只剩下点余温。“没事，还能喝。”他仰头把剩下的喝完，甜丝丝的姜味还留在舌尖。
涂言接过空杯子，起身往茶水间走：“我去续水。”
“不用了，我……”沈行云想说“我不喝了”，话没说完，涂言己经走进了茶水间。
他看着涂言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心里有点发慌。这算什么？算朋友吗？还是只是关系稍微好点的室友？他想起下午在宿舍楼下，周明宇还打趣他“最近跟涂神走得挺近”，当时他还嘴硬说“就项目合作”，可现在坐在这，喝着他递的姜茶，看他改代码，却觉得“项目合作”这西个字，轻得像张纸。
茶水间传来微波炉“叮”的一声，很快，涂言拿着杯子回来了。他把杯子放在沈行云面前，里面重新注了热水，还加了颗冰糖，透明的糖块在水里慢慢融化，漾开一圈圈浅浅的甜。
“谢……谢谢。”沈行云有点结巴。
涂言没说话，坐回座位，把改好的代码整理好，放进文件袋。他收拾东西的动作很慢，不像平时那样利落，好像在等什么。
沈行云突然反应过来——他在等自己一起走。
心脏像被温水泡过似的，暖暖的。他赶紧合上书，把课本塞进背包：“我也看完了，走吧。”
涂言“嗯”了一声，背起背包，率先往图书馆门口走。他的步伐不快，沈行云快走两步才跟上，两人并肩走在空荡的阅览区，脚步声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却不突兀，反而有种奇异的和谐。
管理员阿姨趴在服务台打盹，被他们的脚步声惊醒，抬起头看了一眼，笑着摆了摆手：“慢点走啊，门锁了喊我。”
“谢谢阿姨。”沈行云笑着应了句。
涂言也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走出图书馆时，秋夜的风迎面吹来，带着点桂花的甜香。沈行云深吸了口气，觉得浑身的疲惫都散了大半。月光很亮，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地上，像两条并排游的鱼。
“你刚才看的书……”沈行云忍不住问，“是关于什么的？”
“旧书。”涂言没多说，“家里留下来的。”
又是“家里”。沈行云想起上次问他消失去哪了，他也说“处理家事”。这个“家”像个模糊的影子，藏在涂言所有的秘密后面，让人好奇，又不敢深究。
“哦。”沈行云没再问。
两人沿着香樟道往宿舍走，没再说话。月光透过香樟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偶尔有几片叶子被风吹落，打着旋儿落在脚边。沈行云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听着涂言的脚步声跟在旁边，不快不慢，刚好和他同步。
走到宿舍楼下时，沈行云突然停下脚步：“涂言。”
涂言也停下，转头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沈行云笑了笑，“就是……谢谢你的姜茶。”
涂言的眼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浅，像淬了冰的玻璃，却没那么冷了。他看着沈行云，看了大概两秒，轻轻“嗯”了一声：“上去吧，早点睡。”
“好。”
沈行云转身往楼上走，走到二楼时，下意识地往下看了一眼——涂言还站在楼下，没动，月光落在他的肩膀上，把他的影子压得很短。看到沈行云回头，他愣了一下，转身往操场的方向走了。
沈行云站在楼梯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香樟道的尽头，心里有点发空，又有点暖。
回到宿舍，沈行云洗漱完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拿起手机，点开和涂言的聊天框——里面只有几句关于项目的对话，干巴巴的，最后一条还是上周他发的“代码己发”，涂言回了个“收到”。
他犹豫了很久，点开输入框，打了句“晚安”，又删掉，换成“谢谢你的姜茶，很好喝”，想了想还是删掉，最后干脆锁了屏，把手机扔在枕头边。
太刻意了。他想。涂言那么聪明，肯定能看出他的不对劲。
可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图书馆的台灯，姜茶的暖意，涂言指尖的冰凉，和他站在楼下时，被月光拉长的背影。
“叮——”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吓了沈行云一跳。他赶紧拿起来看——是涂言发来的消息，只有两个字：
“晚安。”
沈行云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像揣了只小兔子，在胸腔里怦怦首撞。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犹豫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回了句：
“晚安。”
放下手机时，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烫得厉害。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落在书桌上，那里放着涂言送的保温杯，杯壁上还留着淡淡的姜香。
沈行云把脸埋进枕头里，忍不住笑了。
也许，这座冰山也不是那么难靠近。
也许，那些沉默里的默契，比千言万语都更让人安心。
第二天期中考，沈行云超常发挥。最后一道大题考的正是昨晚涂言指点的银行家算法，他写得又快又准，交卷时甚至看到李教授朝他点了点头。
走出考场，周明宇凑过来，一脸苦大仇深：“行云，最后那道题你会吗？我算到一半卡壳了，死锁检测那块怎么都弄不明白……”
“不难，”沈行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是临界资源分配时少个互斥锁，你回去看看课本例题……”
他话没说完，就看到涂言站在不远处的香樟树下，背着背包，手里拿着两罐咖啡，看到沈行云，朝他举了举手里的罐子。
阳光落在涂言的脸上，把他的睫毛照得透亮。他没笑，眼神依旧淡淡的，却让沈行云想起了昨晚图书馆的月光，和那句迟来的“晚安”。
“我先过去了。”沈行云对周明宇说了句，快步往涂言那边走。
“哎？”周明宇愣了愣，看着沈行云的背影，又看了看涂言，挠了挠头，“这俩人……怎么回事？”
沈行云走到涂言面前时，他把其中一罐咖啡递过来，是沈行云喜欢的拿铁味，没加糖。“考得怎么样？”
“还行。”沈行云接过咖啡，指尖碰到他的指尖，冰凉的，像昨天一样，“谢谢你昨晚提醒我。”
“是你自己会。”涂言没居功，转身往宿舍走，“去吃午饭？”
“好啊。”沈行云跟上去，和他并肩走在香樟道上。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落在两人的肩膀上，暖烘烘的。
沈行云低头看着脚下的影子，突然觉得，那些关于过去的流言，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至少在这个人身边，他可以不用装得那么累。
至少在这片沉默的默契里，他可以稍微喘口气。
也许，这个秋天真的会不一样。
他偷偷瞥了眼身边的涂言，他正看着前方，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沈行云的嘴角忍不住往上弯了弯，脚步也轻快了些。
图书馆深夜的台灯，保温杯里的姜茶，那句简单的“晚安”，还有此刻并肩而行的影子……这些细微的瞬间像撒在冰面上的阳光，一点点融化着坚硬的外壳，露出下面柔软的暖意。
沈行云不知道这份暖意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涂言的秘密到底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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