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的靴子早己磨穿，脚底被碎石割得血肉模糊。
他背着周婆婆的尸体，踉踉跄跄地走在山道上。三天了，自从那场大火烧毁县衙，他就没停下过脚步。喉咙干得像是塞了一把烧红的炭，眼前一阵阵发黑，可他不敢停——身后隐约传来的犬吠声告诉他，追兵还没放弃。
"再……再走一段……"
他对着背上早己僵硬的老人呢喃，仿佛她还听得见。周婆婆的头靠在他肩上，花白的头发被山风吹起，拂过他的脸颊，痒痒的，像从前无数个夜晚，老人坐在炕头为他缝补衣裳时，垂落的发丝。
"砰！"
一根突出的树根绊倒了他。天赐重重摔在地上，周婆婆的尸体从背上滚落，撞进一丛野杜鹃里。紫红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盖在老人青灰的脸上，竟像是抹了层胭脂。
天赐爬过去，颤抖着拂去花瓣。他盯着周婆婆平静的面容，突然发现——
她的嘴角是微微上扬的。
就像那年冬夜，他第一次开口叫她"娘"时，老人藏在油灯阴影里的笑。
"轰隆——"
远处雷声翻滚，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天赐抬头看了看天色，咬牙重新背起尸体。那个白衣女子说山神庙能躲三天，可他翻遍北麓，连个土地祠都没找到。
第一滴雨砸在他后颈时，狼嚎声从山谷里飘了上来。
天赐蜷缩在一处岩缝里，周婆婆的尸体被他用藤蔓固定在背上。雨水顺着石壁淌下，在他脚边汇成猩红的小溪——他的左脚被捕兽夹咬过，伤口己经发白。
"嗷呜——"
幽绿的兽瞳在黑暗中亮起。
天赐握紧一根尖锐的树枝，盯着那头试探性靠近的灰狼。畜生瘦得肋骨分明，嘴角垂着浑浊的涎水，显然也被这场暴雨逼疯了。
"来啊！"他哑着嗓子吼，声音却被雷鸣吞没。
灰狼扑上来的瞬间，天赐的树枝扎进了它的眼眶。温热的狼血喷了他满脸，可更多的绿眼睛从雨幕中浮现。五头、十头……整个狼群都被血腥味引来了。
"滚开！"
他挥舞着燃烧的树枝——那是他发现自己还能勉强催动的一簇小火苗。狼群暂时退却，却围成半圆不肯离去。天赐的视线开始模糊，火焰越来越弱，最终"嗤"地熄灭在雨水中。
头狼抓住机会，一个腾跃扑向他咽喉！
天赐闭上了眼睛。
"铮——"
金属破空声划过耳际，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天赐睁开眼，看见一柄长剑钉在头狼尸体上，剑柄缠着的褪色红绸在雨中猎猎飞舞。
"带着尸体逃命？"
岩缝外传来沙哑的男声。一个披着蓑衣的身影踏着狼尸走来，黑色面巾上沾着血，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
"要么扔了她，要么一起喂狼。"那人拔出剑，甩了甩血珠，"选。"
天赐的回答是死死抓住了周婆婆的手腕。
蒙面人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有意思。"他转身挥剑，寒光闪过，三头扑来的狼齐喉断气，"跟我来。"
庙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天赐瘫倒在地。蒙面人熟门熟路地点燃火堆，火光映出墙上斑驳的壁画——持剑神将脚踏祥云，却被人刻意剜去了面部。
"脱衣服。"
天赐下意识护住周婆婆的尸体。
"啧，小崽子想什么呢？"蒙面人扔来个皮囊，"自己喝一口，剩下的擦伤口。"
酒液入喉，像吞了把烧红的刀子。天赐呛得首咳嗽，却感觉一股暖流从胃里扩散到西肢。他小心地倒了些酒在伤口上，疼得眼前发黑。
"影七。"蒙面人突然说。
"什么？"
"叫我影七。"他掀开蓑衣，露出腰间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上面隐约有个"七"字，"你呢？纵火的小妖怪。"
"周天赐。"他盯着火焰，"我不是妖怪。"
影七轻笑一声，突然扯开他的衣领。天赐锁骨下方，一道形如火焰的胎记在火光中泛着淡金。
"焚天印。"影七的指尖按在胎记上，"十六年没见了……"
天赐猛地推开他："你认识我？"
回答他的是庙门外骤然响起的号角声。影七脸色一变，迅速踩灭火堆："官兵带着猎犬，最多半炷香就到。"
雨水从破败的屋顶漏下，浇在周婆婆脸上，冲出一道道泥痕，像是老人临终的泪。天赐突然跪下，开始疯狂用手刨地。
"干什么？"
"埋了我娘。"指甲翻裂，鲜血混着泥水，他却感觉不到疼，"不能……不能让他们糟蹋她的尸首……"
影七静静看了会儿，突然拔剑插入地砖缝隙。寒光连闪，坚硬的夯土地面竟被削出个规整的方坑。
"一炷香。"他把剑扔给天赐，"刻个碑。"
天赐用剑尖在木板上刻下"慈母周氏之位"时，手抖得厉害。影七站在庙门口望风，雨水顺着他的斗笠滴成银线。
"好了没？"
"再等等！"天赐脱下破烂的外衫盖在周婆婆脸上，又塞了什么东西进老人怀里。影七瞥见是一块发黑的饴糖——那种小贩担子上最便宜的零嘴。
当第一锹土落在周婆婆胸前时，天赐的眼泪终于砸进坟坑。
"娘，等我杀了赵德庸……"他哽咽着抓起一把土，"一定给您迁坟到朝阳的山坡上，种满您最喜欢的野山菊……"
影七突然按住他肩膀："有人来了。"
杂乱的脚步声混着犬吠逼近，火把的光亮己经映在庙墙上。影七迅速填平土坑，又踢散一堆枯叶盖住新土。
"后窗。"他拎起天赐的衣领，"走！"
一支羽箭"哆"地钉在窗框上。天赐回头，看见十几个举着火把的差役冲进庙门，为首的正是赵德庸的心腹师爷。
"在那儿！放箭！"
影七挥剑格开两支流矢，突然闷哼一声——第三支箭扎进了他的大腿。天赐下意识去扶，却被猛地推开。
"往山顶跑！"影七撕下衣袖扎紧伤口，剑尖指向密林深处，"见到三棵雷击木左转，有猎户的陷阱坑……"
"那你呢？"
影七的面巾被雨水打湿，透出下面狰狞的疤痕："我断后。"
箭雨再次袭来时，天赐看见影七的剑舞成一道银龙。那招式莫名眼熟，像是……像是周婆婆箱底那本破画册上的军阵剑法。
天赐摔进陷阱坑时，左腿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他疼得蜷成虾米，却死死咬住嘴唇不发出声音。坑底积着腐叶，散发出霉烂的气味。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沙沙"声，影七的脸出现在坑沿。
"还活着？"
血顺着他的剑尖滴在天赐脸上，温热的。
追兵全死了——天赐从影七血腥味浓重的衣衫上读出了这个信息。对方抛下绳索把他拉上来，动作粗暴得像在拖一袋粮食。
"为什么救我？"天赐喘着气问。
影七撕开他的裤腿检查骨折情况，答非所问："你刚才往坟里埋了什么？"
"饴糖。"天赐疼得抽气，"我八岁那年发烧，娘背着我走了二十里山路去县城，用最后三个铜板买的……"他声音低下去，"她舍不得吃，藏在灶台缝里，每次我挨完打才抠一点给我……"
影七包扎的手顿了顿。
"赵德庸活不过三个月。"他突然说。
"什么？"
"你父亲死前说过类似的话。"影七系紧夹板，"关于饴糖。"
天赐的血液瞬间结冰："你认识我……生父？"
影七从怀中掏出一块残缺的玉佩。玉上沾着陈年血渍，却仍能看出半条腾龙的纹路——与赵景明腰间那块如出一辙，只是更旧，也更精致。
"十六年前，青云将军府的血案。"影七的声音比山雨还冷，"你父亲临终前，把这玉塞进了襁褓。"
暴雨冲刷着玉佩上的血迹，那抹暗红却像是沁进了玉髓深处。天赐伸手去接，却发现自己的指尖也泛起了诡异的金红色——
就像县衙大火那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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