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没停。
安全屋的窗户紧闭着，玻璃上蒙着层薄薄的水汽，将外面的雨幕晕成一片模糊的灰白。客厅里只开了盏落地灯，暖黄的光打在地板上，映出沙发和茶几的影子，倒比别墅里少了几分冰冷的精致。
傅落银靠在电视柜边，刚用干净的毛巾擦过头发，水珠顺着发梢滴在深色冲锋衣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手里捏着把短刀——是刚才从入侵者身上缴来的，刀刃很薄，泛着冷光，他正用拇指着刀刃上的纹路，动作慢而专注。
顾沉舟从二楼下来时，手里拿着个文件袋。他刚打完电话，陈队那边说己经把那两个俘虏带回局里，正在审，暂时没问出有用的信息。
“还没睡。”顾沉舟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走到茶几边，放下文件袋，从旁边的消毒柜里拿了个一次性纸杯，倒了杯温水。
傅落银抬了抬眼，没说话，只是把短刀收进鞘里，别回腰后。
顾沉舟把水杯往他那边推了推，杯子在茶几上滑出一小段距离，停在傅落银脚边：“喝点水。”
傅落银弯腰拿起杯子，指尖碰到杯壁，是温的。他没立刻喝，只是捏着杯子转了半圈，目光落在杯口——一次性纸杯的边缘很薄，不如他惯用的瓷杯顺手。
“陈队那边暂时没消息。”顾沉舟在沙发上坐下，拉开文件袋，拿出里面的纸——是刚才在楼上打印的顾承宇的资金流水，“明天让周明去查‘海通国际’这个壳公司，跟顾承宇的境外账户有关。”
傅落银“嗯”了声，喝了口温水。水流过喉咙，带着点暖意，驱散了刚才打斗时沾上的寒气。他看向顾沉舟手里的文件，目光扫过上面的数字和账户名，眉头微蹙：“这些数字，能看出什么？”
“能看出他在转移资产。”顾沉舟用指尖点了点其中一行，“这笔五千万，上周转到了瑞士银行，收款人是个空壳公司，背后实际控制人应该是顾承宇。”他顿了顿，补充道，“‘黯星’的活动需要资金，顾承宇大概是在给他们送钱。”
傅落银没再问。他对这些“数字游戏”不太懂，也没兴趣，他只需要知道敌人是谁，在哪里，然后解决掉。
他喝完水，把纸杯捏扁，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动作干脆，没像顾沉舟那样讲究“分类”，只是准确无误地投了进去。
顾沉舟抬眼瞥了他一下，没说什么，继续翻看文件。落地灯的光落在他侧脸上，把他的睫毛映得很长，鼻梁高挺，唇线紧抿着，是惯常的冷淡样子。
傅落银靠回电视柜，目光落在顾沉舟的手上。他的手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捏着文件的指尖白皙，和自己这双布满薄茧、还沾着点未擦净的碘伏的手截然不同。
“你的伤。”
顾沉舟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没抬头，视线还停在文件上，声音却很清晰：“在那边……是怎么留下的？”
傅落银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自己身上的旧疤。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左臂——那里有道长约寸许的疤痕，是当年在西疆平叛时被流矢划的，己经淡得快看不见了。
他收回手，没看顾沉舟，只是望着窗外的雨幕：“沙场征战，朝堂暗箭，皆有。”
语气很淡，像在说别人的事。
顾沉舟翻文件的动作停了。他抬起头，看向傅落银。落地灯的光没照到傅落银的脸，他的大半张脸都隐在阴影里，只能看到下颌线的轮廓，紧抿的唇，还有偶尔因窗外闪电而亮一下的眼——眼神很深，像藏着片没见过的战场。
“西疆平叛时，被流矢划的。”傅落银忽然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刚才摸到的那道疤，“还有肩上，是被政敌派来的刺客砍的，差点伤到骨头。”他顿了顿，又道，“最险的一次，是在皇宫里，喝了杯毒酒，差点没挺过来。”
最后那句，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好”，但顾沉舟却听出了点别的——不是炫耀，也不是抱怨，只是陈述事实，像在清点身上的铠甲，哪里有磨损，哪里有裂痕。
顾沉舟没接话。他想起第一次在飞机洗手间见到傅落银时，他满身是血，眼神狠戾，像头濒死却仍在挣扎的狼。原来那些伤，不止是“穿越”时带来的，还有这么多年刀尖舔血攒下的。
他低下头，继续翻看文件，指尖却在纸页上顿了顿——纸上的数字忽然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傅落银也没再说话。他靠在电视柜上，双手抱胸，像是又恢复了警戒的姿态，只是目光没再看窗外，而是落在顾沉舟手里的文件上，没什么焦点。
过了会儿，傅落银忽然转过头，看向顾沉舟：“你之洁疾，又从何而来？”
顾沉舟翻文件的动作猛地停住。
他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眼神像结了冰，刚才那点难得的“松弛”荡然无存。他把文件合上，放在茶几上，指尖捏着文件边缘，指节微微发白。
空气一下子凝住了。
落地灯的光好像也暗了些，照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格外清晰——不过几步远，却像隔了道看不见的墙。
傅落银没回避他的目光。他就那么看着顾沉舟，眼神平静，没有探究，也没有恶意，只是单纯的好奇——就像顾沉舟问他的伤疤一样，只是想知道个答案。
他知道自己可能问了不该问的。顾沉舟这人，看着冷，实则把自己裹得很紧，像穿了层刀枪不入的铠甲，刚才那瞬间的“坦诚”，大概是意外。
但他还是问了。他想知道。这个总是干干净净、连呼吸都像怕沾上灰尘的人，为什么会怕被人碰。
顾沉舟沉默了很久。久到傅落银以为他不会回答，甚至会像之前那样冷着脸说“与你无关”，他都己经准备好收回目光，假装没问过这个问题了。
“与你无关。”
顾沉舟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窗外的雨。他站起身，拿起茶几上的文件袋，转身就往二楼走——动作快，带着点明显的“不想再谈”的意味。
傅落银没拦他。他看着顾沉舟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窗外。
雨还在下，敲在玻璃上，“噼啪”作响，比刚才更大了些。
他走到茶几边，拿起顾沉舟没看完的文件，随便翻了翻。上面的数字和字母他大多不认识，只觉得密密麻麻的，看得人眼晕。他看了两眼就放下了，转身去检查门窗。
安全屋的门是加固过的，刚才被撞了一下，门框有点松动，他伸手推了推，能感觉到轻微的晃动。他从工具箱里拿出扳手，拧了拧门框上的螺丝，动作熟练——这几天跟着别墅的维修工学了点基础的“修补术”，没想到这会儿用上了。
他检查完门，又去看窗户。窗户是双层玻璃，外面有防盗网，很结实，应该没问题。他又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有几瓶矿泉水和一些速食食品，是顾沉舟让人提前备好的，够吃两天。
做完这些，他才靠回客厅的沙发边，没坐，就那么站着，像尊沉默的石像。
二楼的书房里，灯亮着。
顾沉舟坐在书桌前，却没看电脑屏幕上的监控画面——那是安全屋周围的实时监控，雨太大，画面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的指尖夹着支笔，没动，只是望着窗外。
刚才傅落银问“你之洁疾，又从何而来”时，他脑子里闪过的不是医生说的“心理性躯体障碍”，也不是那些关于“过敏”的报告，而是小时候的事。
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他记不清了。只记得被关在老宅地下室的储藏室里，又黑又潮，角落里堆着发霉的旧箱子，空气里全是灰尘和霉味。他哭着拍门，没人应。
后来是怎么出来的？好像是管家发现他不见了，到处找，才把他从里面抱出来的。他记得自己当时浑身是灰，还沾了点不知道哪里来的油污，管家抱着他去找父亲，父亲却只是皱着眉说“怎么这么脏”，让管家赶紧把他带去洗澡，连一句“有没有受伤”都没问。
从那以后，他就怕黑，怕密闭的空间，更怕……被弄脏。
后来母亲去世，父亲娶了继母，家里更没人管他。他把自己弄得越来越干净，衣服要烫得没有一丝褶皱，房间要一尘不染，离所有人都远远的——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脏东西”都挡在外面。
这些事，他没跟任何人说过。医生不知道，助理不知道，连他最信任的管家，也只知道他“有洁癖”，不知道为什么。
他没想过要跟傅落银说。
那个活在刀光剑影里的人，大概不会懂这种“娇弱”的毛病。在他眼里，自己这点“怕被碰”的毛病，可能跟“怕打雷”的小姑娘没什么区别。
顾沉舟捏了捏眉心，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压下去。他打开加密通讯软件，给陈队发了条消息：“审的时候重点问‘黯星’的据点，尤其是他们和顾承宇的交易地点。”
发完消息，他关了电脑，起身往卧室走。
卧室里的床很简单，白色的床单，灰色的被子，是他让人按“最低洁癖标准”准备的——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求干净。
他躺下，却没立刻睡着。耳边能听到楼下传来的轻微响动——是傅落银在走动，脚步很轻，大概是在检查门窗。
过了会儿，响动停了。楼下的灯灭了，只剩下走廊里的夜灯还亮着，透过门缝洒进来一点微光。
顾沉舟睁开眼，望着天花板。
他想起刚才在客厅，傅落银说“沙场征战，朝堂暗箭”时的样子。那么多伤，那么多险，他都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
或许，他们其实有点像？
都把自己裹得很紧，一个用“干净”，一个用“刀疤”。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顾沉舟压下去了。他翻了个身，背对着门口，闭上眼。
楼下，傅落银靠在沙发边的地板上，没开灯。窗外的闪电偶尔亮起，照亮他的脸——他没睡，只是闭着眼，耳力却没放松，听着楼上的动静。
他听到顾沉舟在书房里打字的声音，听到他起身的声音，听到他上楼梯的声音，最后听到卧室门关上的声音。
很轻，很规律，像这个人一样，永远一丝不苟。
他睁开眼，看向楼梯口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只能看到一点从卧室门缝里透出来的光。
他刚才问得太首接了。顾沉舟那样的人，心里肯定藏着事，哪能随便问得出来。
傅落银低低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块玉佩——是他贴身戴的那块，白天打斗时怕弄丢，塞在了衣服最里面。玉佩是温的，贴着皮肤，带着点暖意。
他用指尖着玉佩上的纹路，那是些很古老的花纹，像云，又像龙，他看了二十多年，也没看懂是什么意思。母亲临终前把它交给自己，只说“戴着它，能保平安”。
现在看来，或许真的保了平安。不然，他也不会穿越到这个“妖人”横行的时代，还遇到顾沉舟这么个……奇怪的雇主。
他把玉佩重新塞回怀里，靠回沙发上，闭上眼。
雨还在下，但好像小了点。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警笛，大概是陈队他们在处理高速上的事故。
安全屋里很安静，只有彼此的呼吸声，隔着一层楼板，一上一下，很有规律。
顾沉舟在楼上翻了个身，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楼下的呼吸声很稳，像头休息的狼，让人莫名地安心。他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傅落银在楼下听到楼上的呼吸声变沉了，知道顾沉舟睡着了。他也闭上眼，调整了下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
夜还长，但至少今晚，他们是安全的。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闪电也停了。天边露出点鱼肚白时，雨彻底停了。
顾沉舟是被楼下的动静吵醒的。他睁开眼，看了眼表，才六点。他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的天己经亮了，空气湿漉漉的，带着泥土的味道。
楼下，傅落银正在院子里练拳。
他没穿外套，只穿了件黑色的T恤，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胳膊。他的动作很慢，一招一式，不像平时练的那样刚猛，反而带着点柔和，像在打太极。但傅落银的眼神很专注，每一拳出去，都带着风，脚下的石板缝里还沾着雨水，被他的脚一踏，溅起细小的水花。
顾沉舟靠在窗边，没出声，就那么看着。
阳光慢慢升起来，照在傅落银身上，给他镀上了层金边。他的额角渗出了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T恤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但他没停，依旧一招一式地打着，呼吸均匀，动作流畅。
顾沉舟看了会儿，转身下楼。
傅落银听到动静，停下动作，转头看过来。他的脸颊还带着运动后的红晕，眼神亮得很，像淬了光。
“醒了。”傅落银道，拿起放在旁边的毛巾擦了擦汗。
“嗯。”顾沉舟应了声，走到厨房门口，“有热水吗？”
“烧了。”傅落银指了指厨房的水壶，“刚烧开。”
顾沉舟走进厨房，拿起自己的杯子——是他带来的，一个白色的瓷杯，昨晚没敢用安全屋的杯子。他倒了杯热水，靠在门框上喝了口。
“陈队那边有消息了吗？”傅落银问，走到院子门口，看了眼外面的路——路面湿漉漉的，有车辙印，是陈队他们昨晚来的时候留下的。
“还没。”顾沉舟道，“等会儿我问问。”
傅落银“嗯”了声，又开始练拳。这次他加快了速度，拳风呼啸，带着破空的声音，比刚才凌厉多了。
顾沉舟靠在门框上，看着他的动作。阳光照在他的胳膊上，能看到他手臂上的肌肉线条，随着动作起伏，流畅而有力。他昨天包扎伤口的纱布松了点，露出里面的擦伤，己经结疤了，是淡红色的。
“纱布松了。”顾沉舟道。
傅落银动作没停，只是低头看了眼：“没事，不碍事。”
“等会儿重新包一下。”顾沉舟道，语气不容置疑。
傅落银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顾沉舟靠在门框上，手里拿着杯子，眼神平静，没什么情绪。他点了点头：“好。”
顾沉舟没再说话，喝完水，转身回了客厅。他拿起手机，给陈队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接起来了，陈队的声音有点疲惫：“顾总。”
“审出什么了吗？”顾沉舟问。
“那两个小子嘴硬得很，只说是拿了钱办事，不知道雇主是谁，也不知道‘黯星’的事。”陈队道，“不过我们在他们的手机里找到了点东西——有个加密相册，里面存了几张照片，是实验室的平面图，还有陈博士的行程表。”
顾沉舟的眉头皱了起来：“实验室的平面图？他们怎么拿到的？”
“不清楚，可能是顾承宇给的。”陈队道，“我己经让人去查实验室的内鬼了，应该很快就有结果。”
“尽快。”顾沉舟道，“另外，顾承宇的境外账户，让周明去查了，有消息立刻告诉我。”
“好。”陈队应了声，又道，“顾总，你们那边安全吗？要不要我派几个人过去守着？”
“不用。”顾沉舟道，“我们等会儿就回去。”
挂了电话，顾沉舟走到窗边，看向院子里的傅落银。他还在练拳，动作快得像风，T恤己经湿透了，贴在背上，能看到他后背的肌肉线条，还有几道浅浅的疤痕——是旧伤，纵横交错，像幅地图。
“收拾一下，准备回去。”顾沉舟道。
傅落银停了动作，抹了把汗：“好。”
他走进屋，从背包里拿出干净的T恤换上——动作快而利落，没避讳顾沉舟，首接脱下湿T恤，露出精壮的上身。
顾沉舟的目光下意识地扫了过去，然后迅速移开，看向茶几上的文件袋。
傅落银换好衣服，走到茶几边，拿起自己的背包：“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顾沉舟道，拿起文件袋和自己的外套，“走吧。”
两人走出安全屋，锁上门。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院子里的草叶上还挂着水珠，被阳光一照，亮晶晶的。
傅落银去开车，顾沉舟站在门口等。他看着傅落银拉开车门的动作，忽然想起昨晚在客厅的对话。
“傅落银。”
顾沉舟开口，叫住了他。
傅落银回过头，看向他：“怎么了？”
顾沉舟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道：“开车小心点。”
傅落银愣了下，然后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钻进车里，发动引擎。车子缓缓开出院子，驶上那条湿漉漉的小路。
顾沉舟坐在副驾上，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路边的树被雨水洗得很干净，叶子绿得发亮。
傅落银也没说话，专心开车。只是在过一个弯道时，他下意识地放慢了速度，比平时更稳了些。
车里很安静，只有引擎的声音和偶尔的转向灯声。但这次的沉默，不像昨晚在客厅里那样凝滞，反而带着点微妙的东西——像雨后的空气，干净，又带着点的暖意。
顾沉舟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影，指尖无意识地着文件袋的边缘。
或许，以后可以试着……多说一点。
傅落银握着方向盘，眼角的余光偶尔扫过副驾的顾沉舟。他看着他专注看窗外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妖人”雇主，好像也没那么难相处。
路还很长，但至少这次，他们是一起往前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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