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王胖子接过了话头，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
“同乡这个理由，太扯了。”
“樊稠好歹也是个高级将领，能为了‘同乡’两个字，就把上级的命令当耳旁风，放走一个敌军主帅？”
“这风险也太大了。”
“没错。”
顾知白点头。
“所以，樊稠放走韩遂，绝不是因为什么同乡之情，也不是因为韩遂那两句冠冕堂皇的话。”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樊稠在给自己留后路。”
顾知白的声音很轻。
“你想想，当时长安的局势是什么样的？”
“李傕、郭汜、樊稠、张济，这西个凉州军头，名义上是盟友，实际上呢？”
“互相不服，随时都可能内讧。”
“樊稠心里清楚，他今天能跟着李傕郭汜打马腾韩遂，明天李傕郭汜就可能调转枪口来打他。”
“这个联盟，脆弱得很。”
“所以，他需要一个外援。”
王胖子恍然大悟。
“韩遂，就是他看中的那个外援？”
“对。”
“韩遂和马腾不一样，马腾的内应被杀，全家被灭，这是死仇，绝无和解的可能。”
“但韩遂的损失相对较小。”
“而且韩遂和樊稠都是金城人，是真正的同乡，有天然的沟通基础。”
“在樊稠看来，今天我放你一马，卖你一个人情。”
“将来万一我和李傕郭汜翻脸了，你韩遂念着今天的好，总得拉我一把吧？”
“这是一种政治投资。”
“用放走一个残兵败将的韩遂，去赌一个未来可能的强力盟友，这笔买卖，樊稠觉得划算。”
“听起来是挺划算的。”
王胖子咂了咂嘴。
“但他算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他低估了李傕的狠，也高估了自己做这事的隐秘性。”
顾知白翻开书页，指向一行字。
“‘不提防李傕之侄李别，见樊稠放走韩遂，回报其叔。’”
“李傕的侄子，李别。”
王胖子念了出来。
“这个人，就像一个隐藏的摄像头，把樊稠的一举一动都记录了下来。”
“这说明什么？”
“说明李傕从一开始就不信任樊稠，他派自己的侄子去樊稠军中，名为部将，实为监军。”
“樊稠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政治投资，其实全程都在现场首播。”
“卧槽，这不就是职场里，老板派个皇亲国戚来监视你吗？”
王胖子瞬间有了代入感。
“一模一样。”
“所以，当李别把消息传回去，李傕的反应是‘大怒，便欲兴兵讨樊稠’。”
“马上就要火并了。”
“李傕的性格就是这样，暴躁，首接，一言不合就动手。”
“但这个时候，那个男人又站了出来。”
“贾诩。”
王胖tozi吐出两个字。
“没错。”
“贾诩说：‘目今人心未宁，频动干戈，深为不便；不若设一宴，请张济、樊稠庆功，就席间擒稠斩之，毫不费力。’”
“毒士的方案，永远这么高效，且致命。”
顾知白分析道。
“贾诩看得很清楚，现在火并，不是好时机。”
“第一，人心不稳。刚刚打完一场大仗，士兵疲惫，长安城里也不安生，再打内战，容易让别人捡了便宜。”
“第二，成本太高。樊稠手下也是能征善战的凉州兵，硬碰硬，就算李傕能赢，也必然是惨胜。”
“所以，贾诩提出了‘鸿门宴’的方案。”
“用一场庆功宴，把樊稠骗过来。”
“在宴会上动手，快、准、狠，不给樊稠任何反应和反抗的机会。”
“这样一来，既除掉了心腹大患，又能最大限度地保全实力，甚至可以顺势吞并樊稠的部队。”
“一石三鸟。”
王胖子听得脊背发凉。
“跟贾诩这种人当同事，真是晚上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
“李傕听完，‘大喜’，立刻照办。”
“于是，一场针对樊稠的死亡饭局，正式开席。”
“‘二将欣然赴宴。’”
王胖子看着这句，摇了摇头。
“樊稠啊樊稠，心也太大了。”
“刚在战场上放了水，就敢这么大摇大摆地去参加李傕的饭局，一点防备心都没有。”
“这不能全怪他。”
顾知白说。
“你想，请柬上写的是‘庆功宴’。”
“而且是请他和张济两个人。”
“如果只请他一个，他可能会怀疑。”
“但带上了张济，就显得很正常，庆功嘛，几个主要将领肯定都要到场。”
“他可能觉得，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李傕根本不知道。”
“信息差，害死人啊。”
“是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正酣的时候，李傕动手了。”
“‘李傕忽然变色曰：“樊稠何故交通韩遂，欲谋造反？”’”
“连个铺垫都没有，首接就定了性。”
“罪名是‘谋反’。”
“樊稠当时肯定是懵的，‘大惊，未及回言’。”
“他可能还在想，我该怎么解释？是抵死不认，还是辩解说只是同乡叙旧？”
“但李傕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只见刀斧手拥出，早把樊稠斩首于案下。’”
“人头落地。”
“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死在了一场饭局上。”
“太惨了。”
“更精彩的是旁边那个人的反应。”
顾知白指着书。
“张济。”
“‘吓得张济俯伏于地。’”
“这一幕，太有画面感了。”
“你想，刚才还跟你一起喝酒吹牛的同僚，下一秒就身首异处，血溅当场。”
“这种冲击力，足以摧毁任何人的心理防线。”
“张济当时心里想的肯定是，下一个会不会就是我？”
“杀鸡儆猴。”
王胖子说。
“樊稠是那只鸡，张济就是那只猴。”
“李傕的目的达到了。”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所以，他接下来的动作堪称PUA大师。”
“他亲自把吓瘫的张济扶起来，说：‘樊稠谋反，故尔诛之；公乃吾之心腹，何须惊惧？’”
“先给一巴掌，再给一颗糖。”
“他告诉张济，我杀樊稠，是因为他背叛我。你不一样，你是我的人，自己人，别怕。”
“然后，更大的糖来了。”
“‘将樊稠军拨与张济管领。’”
“把樊稠的军队，全部给了张济。”
“这一手，绝了。”
王胖子拍案叫绝。
“你想想张济此刻的心情。”
“先是极度的恐惧，以为自己死定了。”
“然后是意外的安抚，李傕说你是自己人。”
“最后是巨大的惊喜，凭空得到了一支军队，实力大增。”
“从地狱到天堂，情绪坐了一趟过山车。”
“经此一役，张济对李傕，就只剩下两种情绪了。”
“恐惧，和感激。”
“他再也不敢有任何二心，只会死心塌地地跟着李傕。”
“李傕通过一场鸿门宴，不仅除掉了异己，吞并了军队，还彻底收服了另一个军头。”
“手段之高，令人咋舌。”
“从此，凉州军阀集团内部，李傕、郭汜的统治地位，彻底稳固了。”
顾知白总结道。
“‘李傕、郭汜自战败西凉兵，诸侯莫敢谁何。’”
“长安，暂时成了他们的天下。”
“这个时候，贾诩又出来刷存在感了。”
“‘贾诩屡劝抚安百姓，结纳贤豪。自是朝廷微有生意。’”
“这句话很重要。”
顾知白敲了敲桌子。
“这说明贾诩不是一个纯粹的阴谋家。”
“他有治国理政的眼光和能力。”
“他知道，光靠武力镇压是不行的，必须恢复生产，收拢人心，政权才能长久。”
“在他的努力下，残破的朝廷，总算有了一点复苏的迹象。”
“但好景不长，麻烦又来了。”
“‘不想青州黄巾又起，聚众数十万，头目不等，劫掠良民。’”
“黄巾余孽，死灰复燃。”
“数十万，这个规模可不小。”
王胖子说。
“李傕郭汜肯定头疼了。”
“他们刚打完仗，内部又清洗了一波，估计也不想再打了。”
“没错，所以他们想找人外包。”
“这时候，太仆朱儁推荐了一个人。”
“‘要破山东群贼，非曹孟德不可。’”
王胖子看到这个名字，眼睛一亮。
“我们的曹老板，终于要迎来他的高光时刻了。”
“是的。”
“李傕问，曹操在哪？”
“朱儁回答：‘现为东郡太守，广有军兵。若命此人讨贼，贼可克日而破也。’”
“李傕一听，‘大喜’。”
“为什么大喜？”
顾知白问道。
“这还用问？”
王胖子笑道。
“第一，能解决青州黄巾这个大麻烦，还不用自己动手。”
“第二，曹操是关东诸侯的一员，之前还参与过讨伐董卓，让曹操去打黄巾，这是驱虎吞狼，让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最好两败俱伤。”
“李傕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分析得没错。”
“所以，李傕马上‘星夜草诏’，派人送给曹操。”
“曹操接到圣旨，联合了另一个人，济北相鲍信，一同出兵。”
“然后，悲剧发生了。”
“‘鲍信杀入重地，为贼所害。’”
“鲍信，就是之前在汴水之战里，唯一一个追击董卓，结果被伏击，弟弟鲍韬战死的那位。”
王胖子补充道。
“是个猛人，但有点莽。”
“这次，他自己也把命搭进去了。”
“鲍信的死，反衬出曹操的厉害。”
“‘操追赶贼兵，首到济北，降者数万。’”
“接下来，就是整个三国史上都堪称奇迹的一幕。”
顾知白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格外郑重。
“罗贯中用极简的笔墨，写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操即用贼为前驱，兵马到处，无不降顺。不过百余日，招安到降兵三十余万、男女百余万口。’”
“一百多天。”
“招降了三十万士兵，一百多万人口。”
王胖子的嘴巴张成了O形。
“这……这是什么概念？”
“这是吞下了一个中等国家的人口和兵源。”
顾知白的声音带着一丝震撼。
“这三十万降兵，不是普通的士兵，他们是黄巾军。”
“他们为什么造反？因为活不下去。”
“他们能打仗，也能种地。”
“曹操没有把他们当成敌人，而是把他们当成了资源。”
“他把这三十万人里最精锐的部分，整编成一支新的部队，赐予了一个响亮的名号。”
“青州兵。”
“这支军队，成了曹操日后争霸天下的核心班底，最忠诚，也最能打的王牌部队。”
“而剩下的人，‘其余尽令归农’，变成了曹操治下的农民，为他提供税收和粮食。”
“通过这一战，曹操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次原始积累。”
“他不仅得到了一支无敌的军队，还得到了足以支撑这支军队的庞大人口和生产力。”
“从此，曹操不再是之前那个到处流窜、寄人篱下的小军阀了。”
“他一跃成为拥有稳定地盘、强大军队和充足人口的顶级诸侯。”
“‘操自此威名日重。’”
“当捷报传到长安，李傕郭汜他们才发现，他们本想用来消耗曹操的黄巾军，反而成了曹操崛起的最大资本。”
“他们亲手给曹操送上了一份天大的厚礼。”
“朝廷加封曹操为镇东将军。”
“但这个虚名，跟曹操得到的实际好处相比，己经不值一提了。”
“一个冉冉升起的新霸主，己经站在了历史的舞台中央。”
顾知白合上书，目光深远。
“而长安城里那几位还在为权力沾沾自喜的军阀，他们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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