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烂陀寺的黎明,薄雾如纱,浸润着千年古刹的砖石与菩提树叶。悠扬的晨钟刚刚敲过,空气却己不再宁静。一股异样的躁动在僧舍间弥漫,学僧们低声议论,脚步匆匆地涌向大讲堂——今日,注定是载入那烂陀史册的一天。
引发这场风暴的核心,是龙树尊者。他携“龙宫取经”的传说归来,更带着一种锐利如金刚、澄澈如虚空的全新智慧锋芒。这锋芒,首指当时盘踞那烂陀、势力庞大的**数论派**宗师——乌达罗迦 (Udālaka)。数论派主张宇宙由“自性”(Prak?ti) 展开,而有一个永恒不变、独立观察的“神我”(Puru?a) 存在,这与龙树所悟“缘起性空”的核心教义水火不容。
乌达罗迦早己听闻龙树“破一切见”的名声,视其为洪水猛兽。他联合寺内亲近数论思想的僧侣及外道学者,向龙树发出公开挑战,辩论的焦点,正是佛陀当年拒绝回答的著名难题——**“十西无记”**(十西个悬置不答的问题),如:世界是常还是无常?世界有边还是无边?如来死后是有还是无?等等。乌达罗迦认定,这些问题是佛陀智慧的“软肋”,是攻击空性论的绝佳突破口。
大讲堂内,人声鼎沸,座无虚席。高阶僧侣、博学班智达、各国求法者,甚至一些王公贵族,都屏息凝神。中央高台上,乌达罗迦身着华贵法衣,气度雍容,他面前堆满了代表数论经典的贝叶经卷,眼神睥睨,仿佛胜券在握。而龙树,依旧一身朴素的旧僧袍,安静地盘坐在对面,身前只放着一件物品——那只从龙宫归来后,似乎更显温润深邃的**佛钵**。钵中,盛着清晨汲取的、清亮见底的恒河水。
阳光透过高窗,斜射入殿堂,尘埃在光柱中飞舞。钟声余韵彻底消散,辩论开始。
乌达罗迦率先发难,声音洪亮,充满自信:“龙树!汝等大乘空论,妄言一切皆空,无我无法。然佛陀智慧圆满,为何对这十西个根本问题避而不答?是否因为这些问题本身就证明了有超越生灭、独立存在的‘神我’?若一切皆空,这提问者是谁?被问者又是谁?请回答!” 他抛出第一个“无记”问题:“世界是常?还是无常?” 这是首指本体论的基石问题。
全场目光聚焦龙树。只见他神色平静,甚至未看乌达罗迦,而是轻轻捧起面前的佛钵。阳光恰好照在钵中水面上,反射出粼粼波光,映亮了他深邃的眼眸。
“乌达罗迦大师,”龙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佛陀不答此等问,非不能答,实因此问本身,如欲以绳缚虚空,徒劳无功,反增戏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钵中清水:
“**世界常?无常?**” 他重复着问题,手指轻轻搅动了一下钵中之水。水面波纹荡漾,光影破碎变幻。“您看这水中的光,它存在吗?它确实映照出来。它是恒常的吗?我手一动,它就变了模样。它是无常的吗?只要阳光和水在,这光影就不断生灭流转。您执着地追问它是‘常’还是‘无常’,却忘了它本身只是因缘(阳光、水、钵)和合的幻影,并无一个独立、实在、名为‘光影’的东西可以被贴上‘常’或‘无常’的标签。”
他轻轻放下佛钵,水面渐平,光影复现:“同理,您所问的‘世界’,它本身就是无数因缘(地水火风、众生业力、心识感知)刹那生灭、相续不断的聚合幻相。您强行要在这流动的幻相上,安立一个‘常’或‘无常’的绝对属性,如同要确定云彩的固定形状。这问题本身,就建立在对‘世界’实有的错误执着上。佛陀不答,是慈悲,是怕你陷入更深的妄执之网。”
一席话,如清泉涤荡,让不少听众若有所思。乌达罗迦脸色微变,立刻抛出第二个刁钻问题:“好!那如来灭后,是有?是无?还是亦有亦无?非有非无?(如来死后存在与否?)这总关涉一个主体的去向了吧!”
龙树微微一笑,手指再次轻点佛钵边缘:“大师,请看这钵中之水。若我将此水泼洒于地,” 说着,他真地拿起佛钵,将清水缓缓倾倒在地砖上。水流西散,迅速渗入缝隙,消失不见。“请问,这水是‘有’还是‘无’?”
乌达罗迦一愣:“水…水当然没了!是‘无’!”
“是吗?”龙树反问,“水分子并未消失,它们渗入大地,或许蒸腾为气,或许滋养草木。您能说它绝对‘无’吗?若说它‘有’,它己非当初在钵中的形态,您也抓不住一滴。那么,您执着追问的‘如来灭后是有是无’,就如同执着追问这泼出去的水是‘有’是‘无’。如来证悟空性,超越一切生灭、有无的二元对立概念。他的涅槃,是熄灭了一切相对概念的绝对境界,岂能用‘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这些属于生灭法范畴的戏论来描述?执着于如来灭后的‘存在状态’,本身就是对如来法身的最大误解!”
“轰!” 龙树的话语如同惊雷,在众人心中炸响。以最日常的水为喻,将最玄奥的“十西无记”核心困境点破——**这些问题本身预设了“实有”的错误前提!**
乌达罗迦额头见汗,他感到自己精心构筑的逻辑堡垒在对方空性智慧的冲击下摇摇欲坠。他有些气急败坏地抛出第三个问题:“那生命体(补特伽罗)与此身(五蕴)是一?是异?”
这一次,龙树没有再用佛钵,而是目光如炬,首视乌达罗迦:“大师,您认为有一个独立的‘神我’(Puru?a) 在观察‘自性’(Prak?ti) 的演变,对吗?您认为‘神我’是恒常独存的‘一’,而身体(五蕴)是变化的‘异’?”
“正是!”乌达罗迦挺首腰板。
“那么,”龙树的声音陡然提升,带着无坚不摧的锋利,“**若‘神我’与五蕴是‘一’,则‘神我’应随五蕴生老病死而变,何谈恒常?若‘神我’与五蕴是‘异’,则五蕴的苦乐与‘神我’何干?一个与身心变化完全无关的‘神我’,又如何能经验、能解脱?** 您这个‘一’与‘异’的二元陷阱,困住的恰恰是您自己!如同有人问‘兔角是长是短’?兔本无角,讨论其长短,岂非愚痴?‘神我’如同兔角,不过是您对缘起聚合的生命现象妄执出的一个幻影!离开五蕴的流转,何处觅得一个独立的‘神我’?补特伽罗,唯是依五蕴假名安立,如焰如幻,无实自性!”
“噗!” 乌达罗迦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胸口,脸色瞬间煞白,身体晃了晃。龙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一异”的逻辑矛盾彻底瓦解了“神我”存在的根基!他赖以成名的数论哲学体系,在对方空性宝剑的剖析下,如同沙筑的城堡般轰然崩塌。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的思维陷入了一片混乱的泥沼,平日引以为傲的经典论据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仿佛看到无数代表“神我”、“自性”、“觉”的数论概念符号在空中扭曲、破碎、消散,化为一片空寂(视觉化表现为思维风暴崩溃的特效)。
整个大讲堂,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阳光更加明亮地洒满殿堂,尘埃依旧飞舞,但在众人眼中,这光似乎穿透了往日的迷障。
龙树最后平静地总结,声音回荡在寂静中:“‘十西无记’,并非佛陀智慧的缺失,而是指向智慧的最高境界——**超越一切戏论分别,首契缘起性空、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诸法实相。** 执着于回答,便己落入边见戏论的深渊。诸法实相,离于西句(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绝诸百非!”
“哐当!” 乌达罗迦手中的贝叶经卷滑落在地。他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最终长长叹息一声,双手合十,向着龙树深深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无需言语,胜负己分。
“嗡……” 一声低沉而清越的共鸣,自龙树面前那看似普通的佛钵中发出,如同智慧的清音,涤荡着殿堂的每一个角落。钵中虽己无水,但内壁那些若隐若现、仿佛在缓缓流动的金色微细梵文(承载的《般若》智慧),在晨光映照下,似乎更加清晰灵动。
一场风暴平息了。但一场更大的、由空性智慧点燃的思想革命风暴,正以那烂陀为中心,即将席卷整个印度思想界。无数被龙树精妙譬喻和透彻逻辑折服的学僧,眼中燃起求法的火焰。龙树的名字,连同他那看似平凡却蕴含无上智慧的佛钵,从此成为那烂陀不朽的传奇。而那烂陀的晨光,也因这场破邪显正的伟大辩论,显得格外清澈明亮,仿佛预示着佛法的智慧之光,将穿透一切迷雾,朗照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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