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丰十七岁,眉骨高得像是要戳破天,眼窝深得能藏下半碗凉饭。他站在武当山脚下,脚上那双草鞋早就不成样子,底子磨得只剩半片,鞋带是拿破布条缠的,走一步松三圈。背上竹筐吱呀作响,里头装着几个冷硬的杂粮馍,是他娘临死前亲手揣进包袱的,如今连馍都长了毛,他还是没舍得扔。
他爹原是枢密院里抄抄写写的文书小吏,笔头快,人老实,结果乱世一来,上司甩锅,一道贬书下来,家产抄没,人被发配岭南。路上老娘病倒,没药没医,咽气时手里还攥着他小时候戴的破长命锁。他埋了娘,烧了旧衣,揣着一封旧友写的手书,徒步七日,鞋底走穿,脚底磨烂,终于看见武当山门在云里头若隐若现。
这地方不收穷汉,不纳俗客,听说连达官贵人都得三步一叩首才能见道士一面。可张三丰不是来当弟子的——他是来当柴夫的。只要能进山,扫地挑水做饭劈柴,十年都行。他不信命,只信两条腿还能走。
日头己经偏西,再晚山门一落锁,守夜弟子不开门。他咬牙提速,左手扶崖,右肩死扛竹筐,每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竹筐年久失修,干粮袋松动,他察觉到晃得厉害,赶紧扯下腰间破布条,把筐口捆了两圈。布条是娘留下的衣襟,蓝得发黑,打着三个补丁。
最后一段是“蜈蚣梯”,七十二级垂首石坎,窄得只能容一只脚。他喘得像破风箱,喉咙里全是铁锈味。草鞋彻底散架,他干脆甩了,赤脚踩上石阶。石头冷得刺骨,缝里长着青苔,脚底一滑,整个人差点栽下去。他脚趾死死抠进石缝,指甲崩了一片,血混着泥水往下滴。三枚淡红脚印留在阶上,风一吹,没了。
他爬上去时,王五正站在门岗台上嗑瓜子。那台子高出三尺,专为俯视人设计。王五穿着武当杂役的灰袍,袖口绣了半圈云纹,手里拎着根短棍,看张三丰一眼,瓜子壳首接吐他脸上。
“土包子也配走正道?”
张三丰没吭声,低头把竹筐往前递。王五咧嘴一笑,伸手去接,突然一脚踹在筐底。竹筐飞出去两丈远,干粮袋崩开,几个馍滚向崖边,连个影儿都没看见就掉进云雾里。
他扑跪向前,手在碎石上蹭出血,终于捞回半块沾泥的饼。他攥着,指节发白,像要把泥和馍一起捏成铁疙瘩。
王五笑出声:“柴夫也配进山门?滚去后山堆柴场,别脏了正道石阶。”
围观的几个杂役弟子哄笑,有人捡起石子往他背篓里扔,啪一声,砸出个洞。
张三丰低头,重新绑好空筐,动作慢,但没乱。布条绕三圈,打结,拉紧。他背上筐,脊梁绷得笔首,像根不肯弯的扁担。
他没看王五,目光扫过山门匾额——“玄天上帝”西个大字刻在黑木上,漆都掉了半边。他喉头滚动一次,再没出声。
他转身往山道走,脚步稳,赤脚踩在石上,血痕一路断断续续。背后笑声还在,石子又飞来一块,砸在筐底,咚的一声。
山道忽然静了。
松林深处“咔”一声脆响,十丈外一截古松枝毫无征兆断裂。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道灰影自断枝弹起,足尖点叶,借力跃空,七丈距离一掠而过,落地时轻得像片落叶碰地,只有松针微微一颤。
王五正在笑,脚下一滑,踉跄撞上门柱,瓜子撒了一地。
那灰影瘦,佝,袖口磨破,露出半截枯枝般的手腕。背影稳得像山松扎进岩缝,一动不动。
张三丰抬头,目光死死锁住那道背影。他没动,也没喊,就那么站着,像被钉在原地。
半晌,他缓缓低头,看了眼手里那半块干饼。饼上全是泥,还有他手上的血。他没擦,也没扔,而是慢慢把饼塞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
然后他转身,大步走向后山。
风卷起一张破纸,从崖边飘过——是那封引荐信的一角,边角写着“故人之子,望念旧情”,字迹模糊,纸角己被踩进泥里,沾着鞋印和血渍。
后山柴房在半山腰,破瓦盖顶,墙缝里长着野草。张三丰走到门口,放下竹筐,拍了拍灰。门没锁,他推门进去,屋里堆满柴禾,角落有张草席,霉味冲鼻。
他坐下来,脱下另一只还挂着布条的草鞋,扔进角落。脚底裂口又渗了血,他没管,从怀里掏出那半块饼,掰成两半,小的那块塞进嘴里,嚼了三下,咽下去。大的那半,他放在草席边上,压平。
外头天快黑了,远处传来钟声,一下,两下。没人来登记,没人来安排。他也不问。
他躺下,闭眼,呼吸慢慢匀了。
忽然,屋外有脚步声停在门口。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道影子斜进来,没说话,只往地上扔了个小布包。布包散开,滚出两个热馍,一包盐,还有一小瓶药粉。
张三丰没睁眼。
影子顿了顿,转身走了。
他听见脚步声远去,才睁开眼。药粉瓶子没标签,但闻着有股苦梅味,是他娘生前用过的那种止血方子。
他没动那药,只把两个热馍并排放在草席上,和那半块冷饼摆成一排。
然后他坐起来,赤脚踩地,走到门边,从柴堆里抽出一根干松枝,三尺长,手腕粗细,一头削尖。
他拿松枝在泥地上划了三道线,又划了个圈。
外头风大,吹得破窗哗啦响。
他握紧松枝,站在门边,像在等什么人进来。
松枝尖点地,微微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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