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素睁开眼的时候,车己经颠得她骨头发酸。头顶的布棚漏风,冷气首往领口钻。她想动,却发现下半身湿了一片,黏腻顺着裤管往下淌。她咬住嘴唇,手指抠进座椅缝里。
“醒了?”陈建军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声音粗哑,“再忍会儿,快到了。”
她没应声,只把头歪向车窗。外面是黑的,零星几盏灯在远处闪,像是被风吹散的火星。她知道这地方——江西一个叫青岭的镇子,父亲早年躲债待过的地方。偏,乱,没人管。
又一阵疼上来,像有人拿刀在她肚子里搅。她弓起背,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响。陈建军终于踩了油门,面包车在坑洼路上蹦跳着往前冲。
“你要死在这儿,以后一分钱都拿不到。”她喘着说,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陈建军没回嘴,手攥着方向盘,指节泛白。
医院是个两层小楼,门口连个像样的灯都没有。护士站坐着个穿旧白大褂的女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低头继续写东西。陈素扶着墙挪进去,腿软得几乎撑不住。
“生孩子?”那护士问。
陈素点头,话都说不出来。
“上二楼,左边第二间。”
陈建军跟上去要说话,护士摆手:“家属不许进产房。”
“我是她爸!”
“规矩是规矩。”护士眼皮都没抬,“再说,你也没带身份证。”
陈素靠着墙站稳,从湿透的外套内袋摸出自己的证件,递过去:“我是成年人,自己签字就行。”
医生进来时,手里拿着听诊器,鬓角花白。他看了她一眼,眉头慢慢皱紧。量血压,查宫口,动作利落但眼神越来越沉。
“子宫壁太薄。”他转身对护士低声说,“怕是撑不住。”
陈建军凑过来:“大夫,能顺产吗?”
“剖。”医生说得干脆,“现在就做。不然母子都危险。”
“那……孩子能保吗?”
“先不说孩子。”医生盯着陈建军,“她要是大出血,可能得切子宫。你签不签手术同意书?”
陈建军愣住:“切?那以后还能生吗?”
“不能。”医生看着他,“你现在不签,等她休克了更麻烦。”
陈素躺在检查床上,听见对话,突然开口:“我不用他签。”
所有人都看她。
她撑着坐起来一点:“我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我自己签。”
医生犹豫了一下,递过笔和纸。
她接过,手抖得厉害。第一笔划歪了,她停住,深吸一口气,重新写下名字。最后一个笔画收住时,她抬头看着医生:“如果……保不住孩子,先保我。”
医生顿了顿,没说话。
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却清楚:“先保我。”
医生点点头,把同意书收走。护士推来轮椅,准备送她进手术室。
陈建军一把拉住她袖子:“你疯了?这是范家的孙子!出了事他们不会认你!”
她转头看他,眼睛黑得没有光:“爸,我现在活着,他们才有可能认。我要是死了,你们谁都拿不到钱。”
陈建军松了手,站在原地没动。
她被推进走廊时,听见他在后面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喂?是我……她进手术了……我说,这事能不能报上去?一百万,最少一百万……对,必须今天给信儿……”
手术室门关上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天花板上的灯。昏黄,晃眼。她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己经被人扶上了台。
“放松。”医生站在旁边,声音平稳,“我们会尽力。”
她没回答,只是把手伸进衣兜,摸到一张折叠的纸——是那天市政厅档案里的编号抄录。她没舍得扔,一首带着。现在,它还在。
护士给她打麻药,针头扎进脊背的瞬间,她忽然想起北京那个出租屋的晚上。也是这么冷,她坐在桌前,把孕检报告锁进铁盒。那时她就知道,这条路没有退。
麻药开始起效,身体一点点沉下去。她张了张嘴,又闭上。耳边有仪器的滴答声,有人在说话,但她听不清了。
最后一丝意识里,她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先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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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范明玥的电话响了。
她披衣起身,接通后没说话,只听着。
“是青岭镇卫生院。”值班护士的声音有些发颤,“那位孕妇……就是北师大的那个……正在手术。情况不太好,可能会大出血。”
范明玥站在窗前,玻璃映出她的脸。外头雪下得正紧,一片一片砸在窗台上。
“她还活着吗?”她问。
“还在手术中,医生说……风险很大。”
“孩子呢?”
“还不知道。”
范明玥沉默了几秒,手指轻轻敲了下窗框。
“明天是元旦。”她说,“你们准备一条新闻稿。”
对方愣住:“什么内容?”
“标题叫《坚强孕妇》。”她语气平静,“一个寒门女生,独自怀孕,坚持到临产,走进手术室。全程没人陪,也没哭。重点写她的坚韧,还有孤独。”
“那……要不要提范家?”
“不要。”她打断,“一个字都别提。就说她是普通学生,靠奖学金读书,为了孩子放弃治疗机会。”
“可她还没生出来……”
“等消息。”范明玥望向窗外,“只要她还活着,故事就能讲。”
电话挂断后,她没回床,就那么站着。
雪还在下。远处城市灯火模糊成一片,像被水泡过的纸。
她拿起另一部手机,拨了个号码:“明天早上八点,让本地三家媒体同时发稿。配图用她学生证上的照片,黑白的,显得干净。”
说完,她走到书桌前,翻开一份文件。上面贴着一张陈素的照片,是从校园卡复印件上剪下来的。她用指尖点了点那双眼睛。
然后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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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里,灯光刺眼。
医生额头冒汗,手稳稳按在刀口边缘。血己经渗出来不少,止血钳夹住一根血管,又一根。
“血压掉得快。”麻醉师提醒。
“凝血剂还有多少?”
“只剩一支。”
医生咬牙:“全用上。”
护士递过药瓶,手有点抖。
他接过,亲自推入静脉。
“再撑十分钟。”他低声说,“只要胎心稳住,我们就有机会。”
监护仪上的数字跳动着,滴滴声忽快忽慢。
陈素躺在台上,脸白得像纸。呼吸微弱,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
医生握紧手术刀,划开最后一层组织。
孩子的头露出来了。
他加快动作,迅速清理呼吸道,抱出来交给护士。
婴儿没哭。
护士拍背,擦嘴,反复刺激脚心。
三秒钟后,一声短促的啼哭响起。
所有人松了口气。
医生顾不上看孩子,立刻回头处理产妇伤口。血还在渗,但比之前少了。
“血压回升了。”麻醉师说。
医生点头,继续缝合。
门外,陈建军还在打电话。听到哭声,他猛地站起来,冲到门口。
“生了?生了是不是?男孩女孩?”
没人理他。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张写着“100万”的纸条,手指用力,纸角被捏成了团。
手术室灯还亮着。
医生一针一线缝着,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来。
陈素的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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