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的初夏，总裹着一层化不开的温软。檐角铜铃被穿堂风拂得轻响，阶下那株百年石榴正燃得热烈，殷红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混着殿内浮动的安息香，酿成一段慵懒的时光。楚吟之赤着脚踩在铺着云纹软垫的地面上，小手里攥着半块刚剥好的荔枝，果肉莹白如凝脂，甜香引得他鼻尖微动。
“阿娘，你看！”他踮着脚尖跑到窗边，将荔枝举到苏婉仪面前。女子正临窗坐着，素手握着一支羊毫笔，在洒金笺上写着蝇头小楷，闻言抬眸，眼尾那点恰到好处的胭脂痣便漾开温柔的笑意。她放下笔，伸手将儿子鬓边散乱的胎发拢到耳后，指尖触到那温热的耳垂时，楚吟之咯咯地笑起来，顺势扑进她怀里，把荔枝塞进她唇边：“阿娘先吃，甜得很。”
苏婉仪含住荔枝，果肉的清甜在舌尖化开，她望着怀中眉眼酷似自己的孩童，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轻轻抚着楚吟之的脊背，声音柔得像浸了温水：“吟儿乖，再过几日便是你父皇的生辰，阿娘教你写‘寿’字，好不好？”
“好！”楚吟之立刻从她膝上跳下来，搬过矮凳凑到案边，学着她的模样握住笔，却因力气太小，笔杆在指间摇摇晃晃，落下的墨痕歪歪扭扭，活像条蜷缩的小蛇。苏婉仪见了，忍不住笑出声，从身后环住他的小手，手把手带着他勾勒笔画：“起笔要顿，收笔要轻，你看，这样才好看。”
楚吟之鼻尖蹭着阿娘衣袖上的兰花香，只觉得满心都是暖融融的。他偷偷转头，在苏婉仪脸颊上亲了一口，软声道：“阿娘的手真巧，比宫里的画师画得还好。”
苏婉仪被他逗得眉眼弯弯，正要再说些什么，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宫女青黛慌张的声音：“娘娘！皇后娘娘凤驾将至，己到宫门外了！”
“什么？”苏婉仪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手中的笔“嗒”地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墨渍。她猛地站起身，眼底的温柔被惊惶取代，快步走到殿门处，撩起帘角向外望去——只见远处回廊下，明黄色的凤辇正由宫人簇拥着缓缓而来，那抹象征至高权势的色彩，像一团烧得炽热的火焰，灼得她眼睛发疼。
“阿娘，怎么了？”楚吟之被她突如其来的慌乱吓了一跳，也跟着站起身，小手紧紧攥住她的裙摆。
苏婉仪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颤抖，转身蹲下身，双手按住儿子的肩膀，语气急促却异常坚定：“吟儿，听阿娘说，现在立刻躲进那个衣柜里，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出声，不许出来，记住了吗？”她指着殿角那具雕花木柜，柜门上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此刻正静静立在阴影里。
楚吟之眨着懵懂的大眼睛，不明白一向温和的阿娘为何突然这般严肃，他抿了抿唇，小声问：“阿娘，是皇后娘娘来了吗？我不能在这里陪你吗？”
“听话！”苏婉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飞快地替儿子理了理衣襟，又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吻，“乖，等会儿阿娘就来找你，你一定要藏好，千万不能出来。”话音未落，殿外的脚步声己经越来越近，伴随着太监尖细的唱喏：“皇后娘娘驾到——”
苏婉仪不再多言，一把将楚吟之抱起来，快步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柜内铺着柔软的云锦衬布，还叠放着几件她平日里穿的素色宫装，带着淡淡的兰香。她将楚吟之轻轻放进去，又仔细调整了他的姿势，让他能舒服地蜷缩在角落，随后拿起一件宽大的披风盖在他身上，挡住他小小的身影。
“阿娘……”楚吟之扒着柜门，眼中满是不安。
苏婉仪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藏着无尽的不舍与绝望，她抬手轻轻合上柜门，只留下一道细细的缝隙，足够楚吟之看清外面的景象。做完这一切，她迅速整理好衣容，抹去眼角的湿意，端起端庄的姿态，快步迎了出去。
楚吟之缩在衣柜里，小小的身体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他透过那道缝隙向外望去，只见殿门被推开，一群身着宫装的宫女太监簇拥着一位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头戴累丝嵌宝凤冠，凤冠上的明珠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身上穿着绣着百鸟朝凤纹样的明黄凤袍，金线绣成的凤凰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走。她面容姣好，却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浸在寒冰里的黑曜石，扫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要凝结。
这便是当今皇后，执掌后宫，权势滔天的柳氏。
苏婉仪上前一步，屈膝行礼，声音恭敬：“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柳皇后没有立刻让她起身，而是缓步走到殿中，目光缓缓扫过殿内的陈设，最后落在案上那幅未完成的字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苏妹妹倒是好兴致，这般悠闲地练字，倒不像宫里传言那般，日日为你这孩儿的身子忧心。”
苏婉仪垂着头，声音依旧温顺：“劳娘娘挂心，吟儿顽劣，臣妾不过是趁他安静时，练几笔字罢了。”
“哦？”柳皇后挑眉，脚步缓缓向衣柜的方向移动，“听闻妹妹宫里藏了些稀罕玩意儿，说是能安神定惊，对孩童身子极好，不知可否让本宫开开眼界？”
苏婉仪的心猛地一沉，手心瞬间沁出冷汗。她知道，皇后这是在故意试探，那些所谓的“稀罕玩意儿”，不过是她为了给吟儿调理身体，悄悄从宫外寻来的几味珍稀药材，却不知为何被皇后知晓了。她强作镇定，躬身道：“娘娘说笑了，臣妾不过是寻了些普通药材，哪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不敢污了娘娘的眼。”
“普通药材？”柳皇后停下脚步，正好站在衣柜前，她低头看着柜门上的缠枝莲纹，语气骤然变冷，“苏妹妹，你可知道，宫中私自藏匿异物，是何等罪名？”
苏婉仪身子微微一颤，正要开口辩解，柳皇后忽然抬手，指尖凝聚起一团淡淡的黑气，那黑气在空中盘旋片刻，化作一道细小的符咒，猛地贴在衣柜门上。楚吟之在柜内看得真切，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缝隙钻进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皇后娘娘！”苏婉仪惊呼一声，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恐，“那里面……”
“里面是什么？”柳皇后打断她的话，眼神锐利如刀，“是你藏的异物，还是……你那宝贝儿子？”她说着，缓缓抬手，掌心的黑气越来越浓，一股恐怖的威压笼罩了整个大殿。
苏婉仪知道，皇后己经发现了吟之，她再也顾不得其他，猛地扑上前，想要阻拦柳皇后：“娘娘，求您放过吟儿！他只是个孩子！”
柳皇后冷哼一声，反手一挥，一股强大的力量将苏婉仪击飞出去。苏婉仪重重撞在案几上，案上的笔墨纸砚散落一地，她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洁白的裙摆。但她顾不上疼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眼中满是哀求：“娘娘，臣妾求您，所有罪责臣妾一人承担，求您别伤害吟儿……”
柳皇后缓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满是不屑与残忍：“苏婉仪，你以为凭你，也配和本宫谈条件？当年你进宫时，就该知道，后宫之中，容不得你这般心思深沉的人。”她说着，缓缓抬起手，掌心的黑气化作一只漆黑的利爪，朝着苏婉仪的胸口抓去。
“不要！”楚吟之在衣柜里看得目眦欲裂，他想冲出去，却被阿娘之前的叮嘱死死困住，只能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浸湿了身上的披风。
苏婉仪看着那只逼近的利爪，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那玉佩通体莹白，上面刻着复杂的符文，正是她为吟儿求来的护身符。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衣柜的方向掷去，口中喊道：“吟儿，活下去！”
玉佩撞在衣柜门上，发出“当”的一声轻响，随后掉落在地。柳皇后的利爪也在此时刺穿了苏婉仪的胸口，她甚至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苏婉仪的身体软软地倒下去，目光却死死盯着衣柜的方向，眼中充满了绝望与不舍，最后，那点支撑着她的光芒，缓缓熄灭。
柳皇后收回手，指尖还沾着温热的鲜血，她看着苏婉仪的尸体，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反而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她缓缓俯下身，掌心的黑气再次凝聚，化作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渗入苏婉仪的身体。楚吟之在柜内惊恐地看着，他看到阿娘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身体也似乎在一点点干瘪下去，而柳皇后的脸上，却渐渐浮现出一种病态的红润，眼中也多了几分满足。
这是……吞噬！楚吟之的小脑袋里，第一次出现了这个可怕的词语。他捂住自己的嘴，拼命压抑着想要尖叫的冲动，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连牙齿都在不停打颤。
不知过了多久，柳皇后终于首起身，她抬手擦了擦嘴角，眼神中带着一丝慵懒的疲惫，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满足。她看了一眼地上苏婉仪的尸体，又扫了一眼那具衣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既然来了，就好好待着吧。”说完，她转身，带着宫人，缓缓走出了大殿。
殿门被轻轻关上，整个长信宫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楚吟之躲在衣柜里，听着外面没有了动静，才敢慢慢松开捂住嘴的手，压抑的哭声终于忍不住溢出喉咙。他透过缝隙，看着地上阿娘冰冷的尸体，看着那滩刺目的鲜血，小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出去，想扑到阿娘身边，想叫醒她，可阿娘之前的叮嘱还在耳边回响：“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出声，不许出来。”他只能蜷缩在黑暗的衣柜里，任由眼泪流淌，身体因为恐惧和悲伤而不停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青黛带着哭腔的呼喊：“娘娘！娘娘您怎么了？”楚吟之听到声音，却不敢回应，只是死死咬着嘴唇，将自己缩得更紧。
他听到青黛扑倒在阿娘身边哭泣，听到太监惊慌失措地跑去禀报，听到殿内越来越多的人进来，发出各种惊呼和议论。可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模糊而遥远。楚吟之的世界里，只剩下衣柜里的黑暗、阿娘临终前绝望的眼神，以及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拉开了衣柜门。刺眼的光线照进来，楚吟之下意识地眯起眼睛，看到青黛红肿着双眼，一脸心疼地看着他：“小殿下……”
楚吟之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青黛，眼神空洞，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木偶。他被青黛抱出来，当双脚再次踏上地面时，他踉跄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地上阿娘的尸体上。那一刻，他只觉得脑袋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了他，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在他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脑海里只剩下柳皇后那张冷漠而残忍的脸，以及阿娘最后那句带着无尽期盼的话：“吟儿，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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