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的相府，巡夜侍卫的脚步声在青砖路上渐行渐远，余下的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寂静。苏清婉提着一盏琉璃灯，脚步轻得像片柳叶，走向后院的药库——白日给张老夫人配“健脾汤”时，她就觉得常用的白术不对劲：气味比平日淡了几分，还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涩味，不亲自查验，终究放心不下。
药库的木门竟虚掩着，门轴在她推门时发出“吱呀”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琉璃灯的光透过薄纱灯罩，在两排漆成深棕色的药架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空气中飘着当归的甜香、川芎的辛香，却硬生生掺了一缕近乎霉变的苦涩，像清水里滴了墨，格外扎眼。
苏清婉皱紧眉，径首走向西侧第三排药架——这里是她的专属区域，白术、茯苓、甘草等常用药材，都装在带青花缠枝纹的瓷罐里，按用量多少排得整整齐齐。她取下最上层的白术罐，拔开檀木塞子，指尖捻起三片药材：寻常白术质地坚实如石，断面是莹润的黄白色，指尖一碾能闻到甘香；可手中这几片，看着和白术一模一样，断面却泛着暗沉的浅褐色，质地偏松，边缘还沾着细微的霉点，凑近鼻尖一闻，那股苦涩味更浓，还裹着一丝麻舌头的凉意。
苏清婉的心猛地一沉：这不是白术，是“土苍术”的变种。这种药材外形和白术像孪生兄弟，却带微毒，长期服用会让脾胃虚寒的人腹泻不止；若是和她给张老夫人配的“附子理中丸”同用，毒性会翻三倍，足以让老人卧床不起。
她的药材，被人调包了。
琉璃灯的光往下移，扫过药架底层的暗格——那是她藏人参、麝香的地方，木栓比平日松了半分，像是被人动过。她蹲下身，指尖顺着暗格边缘，忽然触到一点冰凉的硬物：不是木头的粗糙，也不是药材的干燥，而是玉石特有的滑腻。她用指甲勾出来，借着灯光一看，是半枚指甲盖大小的玉佩碎片：玉质粗糙，像市井小摊上三文钱一个的便宜货，边缘被摔得参差不齐，断面上还沾着点药粉，碎片中央刻着个模糊的“秦”字。
秦昭。
这个名字像根针，瞬间刺破了苏清婉的疑惑。那个上个月被父亲安排进府的医官，总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每天早晚都来药库“帮忙整理药材”，却总在她配药时凑过来，要么问“这味药为何要炒至微黄”，要么打听“张老夫人的药方里，附子为何只用一钱”。之前她只当是对方初来乍到，想多学些本事，如今想来，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调包药材，根本不是为了害张老夫人，而是想试探她的医术：若她没察觉，配药时出了差错，他便能借着“查问病因”的由头，逼她交出那些“与众不同”的药方；若她察觉了，主动找他对质，正好落入他设好的圈套——到时候，“相府小姐苛待同僚、诬陷医官”的名声，怕是要传遍京城。
苏清婉将玉佩碎片塞进袖口，重新盖好白术罐的塞子，却悄悄把瓷罐往药架内侧挪了半寸，又在罐口旁放了一枚带墨痕的竹制书签——这是她标记“药材需补货”的习惯，秦昭天天来药库，不可能没注意过。做完这一切，她吹灭琉璃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像只猫似的悄无声息地退出药库，连门都按原来的样子虚掩着。
回到房间，苏清婉坐在梨花木桌前，把玉佩碎片放在灯盏下细看。那“秦”字的刻法很特别，笔画歪歪扭扭，像是用钝刀刻的，倒让她想起三年前在城外破庙里见过的一块石碑——碑上的“秦”字，也是这般笨拙的笔法。她摇了摇头，暂时压下这缕思绪，提笔在一张麻纸上写了几行字：“辰时三刻，带十五名护卫至城外三十里废弃药庐，围而不攻，见‘青布长衫’信号再行动——李队长亲往。”写完折叠好，塞进袖中，又从床底暗格取出一套玄色劲装换上——明日秦昭若有动作，她得提前备好应对的法子。
次日天刚蒙蒙亮，窗纸刚泛出一点鱼肚白，苏清婉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开门一看，是秦昭的小徒弟阿福，这孩子才十三西岁，跑得满头大汗，布衫后背都湿透了，喘着气说：“苏、苏小姐，秦医官让我来请您！城外三十里的废弃药庐，有个病人快不行了，他说病情太怪，自己应付不来，让您务必过去一趟！”
苏清婉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病情古怪？为何不抬回相府诊治？那废弃药庐连口干净的水都没有，怎么救人？”
阿福头埋得更低，手指绞着布衫下摆，眼神躲躲闪闪：“那、那病人说自己身份特殊，不能进城……秦医官劝了半天，他就是不肯，没办法才让我来请您。”
“既如此，我这就去。”苏清婉点头应下，等阿福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立刻把心腹丫鬟春桃叫进来，将麻纸纸条和那半枚玉佩碎片塞进她手里：“你现在就去城外‘悦来客栈’，找护卫队的李队长，把东西亲手交给他，让他按纸条上的话做，辰时三刻前必须到药庐外围，多带两个会听声的，别被人发现。”
春桃接过东西，应了声“小姐放心”，揣着纸条从后门溜了出去。苏清婉则背上药箱——药箱底层藏着一把三寸长的银簪，是她防身用的——提着一盏羊角灯笼，独自一人出了相府。
城外的路是碎石铺的，高低不平，她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脚腕都酸了，才看到那座废弃药庐：屋顶塌了一半，露出黢黑的椽子，断壁残垣上爬满了绿莹莹的爬山虎，门前的石阶积了厚厚的灰，连个脚印都没有，显然至少半年没人来过。
“秦医官？”苏清婉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药庐里打了个转，才传来回应。
“清婉小姐，快进来！”秦昭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一丝刻意装出来的急切。
苏清婉推门而入，药庐里光线昏暗，只有墙角点着一盏油灯，火苗跳得厉害，把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秦昭坐在一张缺了条腿的木桌旁，桌上放着个空药碗，桌前的稻草堆上躺着个人，盖着块灰扑扑的粗布，看身形像是个成年男子，一动不动，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病人在哪？”苏清婉问，眼睛却在药庐里扫了一圈：东墙角的蛛网破了个洞，像是被人用手撩过；木桌下露出半截粗麻绳的影子；空气中除了灰尘味，还有一缕淡淡的血腥味，混着油灯的烟味，若有若无。
“就在这儿。”秦昭站起身，指了指稻草堆上的人，“今早有人在药庐外发现他，浑身发烫，喊他也没反应，我给他把过脉，脉象又乱又弱，像是中了毒，可翻遍药箱也查不出是什么毒。”
苏清婉走上前，刚要弯腰去摸病人的手腕，忽然觉得指尖一阵麻意，像被蚂蚁咬了一口，紧接着头晕目眩，脚步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木桌。
“你……”她转头看向秦昭，只见他脸上的温和笑意早没了，嘴角勾着一抹阴狠，像换了个人。
“苏清婉，你果然敏锐，竟能识破药材调包的伎俩。”秦昭拍了拍手，药庐后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来西个壮汉：个个穿着短打，露着黝黑的胳膊，手里拿着锈迹斑斑的刀斧，脸上横肉乱跳，一看就是城外的山匪。“可惜啊，你还是太急了——这油灯里掺了‘迷魂香’，你在灯旁站了足足半炷香，现在怕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吧？”
苏清婉扶着木桌，故意把腰弯得更低，声音带着气音：“秦昭，你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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