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青竹轩的雕花窗棂将晨曦裁成细碎金纹，落在光可鉴人的描金地砖上。铜制滴漏悬于墙角，水珠沿竹管匀速滴落，每一声"嗒"都敲在寂静的晨光里。苏清婉坐在嵌螺钿的梳妆台前，乌润长发垂过月白锦缎衣襟，指尖银梳正缓缓梳过发尾，梳齿掠过发丝的轻响，与滴漏声交织成晨晓的节奏。
"姑娘，前院小厮送来急件，说是前线萧将军那边的。"侍女春桃掀帘而入，双手捧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锦盒。盒面雕缠枝莲纹，边角裹着层淡松脂香——这是她与萧煜的暗号，唯有他的人会用浸过松脂的木盒传信。
苏清婉挥退春桃，反锁房门。指尖抚过锦盒纹路，确认无撬动痕迹后，按下侧面暗扣。盒内丝绒软垫上，躺着封折叠齐整的信纸，字迹是萧煜标志性的铁画银钩，带着沙场磨出的粗粝感：
"清婉亲启：前线连旬阴雨，粮草车陷泥泽，士气暂抑。然敌骑虽锐，我军同仇敌忾，必守关隘。唯夜巡见西营偏隅有异动火光，恐是敌斥候潜伏。京中诸事繁杂，望汝安守，勿挂。萧煜手书。"
寻常报平安的字句，苏清婉却盯着信纸凝眉半晌。她与萧煜曾约定特训暗号："阴"字竖钩藏弯钩，"抑"字走之底隐墨点，"营"字宝盖头缺右角——三者连缀，正是"战报不实，军中藏奸"的警示。她将信纸凑到鼻尖，墨香外飘着缕极淡的铁锈味，指尖触到纸边三道浅折痕，显然是仓促间叠起的。萧煜写这信时，定是在监视下偷写的。
忽听窗棂"咔嗒"轻响，一卷素白信纸从半寸宽的窗缝里滑入，落在青砖地上。苏清婉疾步窗边，推开条缝望去：院外青石板路空无一人，只有老槐树枝叶在晨风里晃出碎影，送信人己没了踪迹。
捡起信纸，指尖先觉异样：质地比宣纸粗粝，边缘沾着冷檀香，背面竟覆层薄蜡，摸着凉滑。拆开看，字迹歪扭如左手所书，墨色深浅不均，显是书写者心头发慌："知晓你'那件事'，三日内停查前线，否则揭你真面目，让相府看看二小姐的真来历。"
"那件事"三字像针，猝然扎进苏清婉心口。穿越的秘密，她只告诉过萧煜。她指尖攥紧信纸，压下翻涌的惊悸，面上依旧平静，眼底却凝起冷光。
转身走到梳妆台，将萧煜的信叠成细条，塞进左侧抽屉的暗格——这是她入府时特意让工匠凿的，内侧涂了防火矾石，外人绝难察觉。再展开威胁信，逐字扫过确认无遗漏，撕成细条塞进袖中铜火折子旁，转身往内室香炉去。
刚要点火，门外传来春桃的声音："姑娘，夫人请您前厅用早膳，今日炖了冰糖燕窝。"
苏清婉动作一顿，迅速将纸条塞进香炉侧壁的缝隙，覆上香灰掩住。对着铜镜理了理衣襟，确认鬓发齐整、神色如常，才开门随春桃出去。跨门槛时，她余光扫过窗棂——那半寸宽的缝，是被人特意撬开的。送信人能精准从这里递信，必是熟悉青竹轩布局的，相府里藏着内鬼。
午后日头渐烈，蝉鸣在花园树丛里此起彼伏，聒噪得人心烦。苏清婉借头晕推了学女红的安排，独自躲进后花园的沁凉亭。凉亭临着荷塘，满池粉荷亭亭，荷叶上滚着露珠，风一吹，荷香混着水汽漫过来，稍解了心头的躁。
她坐在石凳上，从袖中摸出威胁信的纸条，借着荷叶遮挡细看。纸上檀香更浓了，她捻起一缕凑到鼻尖——这不是寺庙的普通檀香，是掺了沉香与龙脑的贡香，相府里只有母亲的"静云轩"才用这种贵价香料。送信人，难道是母亲身边的？
"妹妹在此歇凉，怎不唤我？"轻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清婉猛回头，见柳如烟提着个朱漆食盒站在亭口，穿件水绿罗裙，裙摆绣着几片竹叶，风一吹，裙角跟着荷影晃，衬得她身姿愈发纤柔。
苏清婉迅速将纸条塞进石桌下的缝隙，强扯出笑："姐姐怎么来了？我瞧这里凉快，想独自坐会儿。"
柳如烟走到对面石凳坐下，打开食盒——两碟细点，一壶冰镇酸梅汤。她把碟绿豆糕推过来，目光却落在苏清婉紧攥的手上："今早见你急匆匆的，猜你没好好吃早膳，特意让厨房做的。妹妹，你是不是有心事？从清晨起，脸色就没缓过来。"
苏清婉心口一紧，错开她的目光："没有，许是昨夜没睡好，头晕罢了。"
"真的？"柳如烟的声音沉了沉，忽然伸手按住她的手腕，"方才路过青竹轩，见春桃在门口急得转圈，问了才知你一早就锁门，连早膳都没吃。妹妹，我们虽同父异母，可你入府这些日子，我从没把你当外人。你若有难处，说出来，或许我能帮你。"
苏清婉抬眼望她，柳如烟眼底满是真切的担忧，没有半分试探算计。她忽然想起，入府初时柳如烟虽疏离，却从不像二夫人那样刁难她，上次她被二夫人罚跪祠堂，还是柳如烟悄悄塞给她块桂花糕。或许，能信她一次？
"姐姐见过带檀香的信纸吗？"苏清婉压着声音问。
柳如烟眼神闪了闪，似有些惊讶："檀香信纸？去年母亲生辰，远房表舅送过一沓，说是用贡香泡的，纸厚且韧，母亲很喜欢，一首放在她梳妆台的抽屉里，偶尔写家书用。妹妹问这个做什么？"
苏清婉心一沉——果然，信纸来源和相府有关，还极可能在静云轩。她深吸口气，从石桌下摸出那缕纸条，递过去："姐姐看看，是不是你说的那种？"
柳如烟接过纸条，先摸了摸质地，又凑近嗅了嗅，脸色渐渐凝住："是同一种！这纸条哪来的？"
"今早有人从窗缝塞进来的，信上是威胁我的话。"苏清婉压低声音，隐去"穿越"的细节，只说是"件不能外传的私事"。
柳如烟的脸瞬间白了，握纸条的手微微抖："竟有这种事！妹妹别怕，有我在！府里敢这么做的，定是冲你来的，得赶紧找出是谁！"她顿了顿，眼底浮出坚定，"静云轩的人我都熟，我帮你盯着——谁动过母亲的信纸，清晨谁靠近过青竹轩，我都留意。"
苏清婉望着她真诚的眼，心头涌过暖意。在这步步惊心的相府里，她终于不是孤身一人了。她点头："多谢姐姐，只是这事凶险，你千万小心，有异常立刻告诉我，别自己莽撞。"
柳如烟用力点头，把纸条还她："你放心，我有分寸。这纸条得藏好，别让人发现。"她扫了眼西周——凉亭隐在荷丛后，只有风吹荷叶的沙沙声，"这里偏，先藏在这儿，晚些我来想办法处理。"
苏清婉依言将纸条塞进亭柱的苔藓缝里。姐妹俩对视一眼，没再多说，却都懂了——从这一刻起，她们是要并肩扛事的人了。
傍晚时分，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城南回春堂外渐渐热闹起来。苏清婉换了身粗布灰裙，长发挽成简单的圆髻，卸了脸上的脂粉，看着就像个寻常医馆学徒。她近来常来这里帮忙，一是练手熟悉古方，二是想从病人嘴里套些前线的消息。
"苏姑娘！快！重伤士兵快不行了！"掌柜王大夫慌慌张张从门外跑进来，花白胡子都在抖。
苏清婉心头一动，跟着王大夫往外跑。医馆台阶上躺着个士兵，穿件破旧的灰布军服，胸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正顺着衣料往下淌，染红了青石板。他脸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像要断了。
"抬后院诊室！"苏清婉一边喊伙计，一边从药箱里抓出止血的三七和白及。跟着伙计把人抬进后院，刚剪开军服，目光就盯在了伤口边缘——个淡青色的图腾，是只展翅的鹰，鹰爪处刻着个极小的"西"字。
这图腾！苏清婉心猛地一跳。萧煜信里提过"西营异动"，这正是西营士兵的标记——她在萧煜给的军中手册上见过，西营兵都会在左胸纹这个。可这伤口不对劲：不是刀剑伤的锐痕，边缘是钝器砸出来的凹陷，还沾着焦黑，像被火燎过。
"王大夫，有金疮药和止血散吗？"苏清婉稳住声线问。
王大夫摇头："今日抓药的多，卖空了，我正准备去药铺补。"
"正好，"苏清婉计上心来，"我城外药圃种了些止血的仙鹤草，我回去取，您先看着他，别让他睡过去。"她转头对身边的年轻伙计说，"你跟我去，路上有个照应。"
伙计点头应了，跟着她出了医馆。刚到门口，苏清婉拽住他，压着声音说："不用去药圃，你悄悄跟着那士兵的同伴——刚才抬他进来时，后面跟着个穿灰衣的小厮，像他同乡。你跟着那小厮，看他们住哪，常跟谁来往，别被发现。"她塞过去一块碎银，"办妥了，再赏你一两。"
伙计眼睛一亮，攥紧碎银："苏姑娘放心！"转身钻进旁边的小巷，没了影。
苏清婉看着他跑远，转身拐进街角的僻静处，从袖中摸出张麻纸和炭笔，把士兵的伤口形状、图腾模样、军服肘部的磨损痕迹一一画下来。这伤口太怪，不像战场伤，倒像被特制武器所伤，又和萧煜的信对上了，这里头一定有关联。
折好麻纸藏进袖中，她往回春堂走。刚到门口，就见那灰衣小厮正踮脚往医馆里望，一脸焦急。苏清婉走上前："小哥，你同伴怎么样了？"
小厮见她是医馆的人，叹口气："还不知道呢，大夫说缺药，让这位姑娘回去取了。姑娘，他不会有事吧？他是我们村唯一的壮丁，要是没了，家里老母亲就没人管了。"
苏清婉了然——这小厮是被蒙在鼓里的。她安抚道："放心，我们会尽力。对了，他从哪来？怎么伤这么重？"
小厮挠挠头，有些犹豫："说是从北边战场回来的，被敌寇打伤的，一路讨饭回来的。我们是同乡，我在城外碰到他，见他快不行了，就送这儿来了。"
苏清婉没再问，转身进了医馆。后院诊室里，士兵还昏着，王大夫正用温水擦他的额头。她走过去，从袖中摸出草药："王大夫，我取药回来了，先给他止血。"
捣药、敷伤口、缠绷带，动作一气呵成。缠到手腕时，她特意多摸了摸——没有常年握刀的老茧，反而有几道细小的划痕，像是常做针线活磨的。这根本不是真士兵！军服和图腾都是假的！
包扎完，她给士兵把脉，脉象虽弱，却平稳有力，哪像重伤垂死的样子？
苏清婉首起身，指尖攥紧了袖中的麻纸。萧煜的警示、相府的威胁信、柳如烟的援手、假士兵的试探……这一件件事缠成了一张网，正往她身上收。而网的那头，藏着的不仅是相府的内鬼，恐怕还连着前线的暗流。
她望着窗外沉下去的暮色，眼底浮出冷光。不管这网是谁布的，她都要撕开一个口子——为了萧煜，为了柳如烟，也为了自己能在这乱世里站稳脚跟。夜色渐浓，回春堂的灯笼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映着她的脸，也映着她眼底的坚定。接下来，她要做的，是等伙计的消息，再和柳如烟碰个头，把这散落的线索，慢慢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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