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道深处的喘息只是暴风雨前虚假的宁静。莱恩感觉自己像一截被强行接入庞大电路的导线，承载着远超负荷的电流。主动编织“共振网络”带来的负担远超他的想象。那些来自无数“松动者”的微弱信号，不再仅仅是需要解读的密码，它们开始反过来在他意识的土壤里扎根、生长，将它们的痛苦、困惑、转瞬即逝的清醒，乃至它们被“思想苗床”压制时的窒息感，一并注入。
他开始出现短暂的“失神”。几秒，或者几分钟，他的自我意识会突然淡去，被一段陌生的记忆碎片、一股不属于他的强烈情绪所淹没。他可能会突然“看到”一个从未去过的房间角落，布满灰尘的玩具；可能会“尝到”某种早己停产的合成果汁的虚假甜味，伴随着一段关于失去的尖锐悲伤；或者，更糟的是，他会短暂地“感受”到那种被系统强行抚平情绪后的、令人发狂的空洞和平静。
这些“闪回”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真实。他必须耗费巨大的心力，才能将自己从这些外来的意识碎片中剥离出来，重新确认“我是莱恩”。肩上的灼伤隐隐作痛，但比起意识层面这种被侵蚀、被同化的感觉，肉体的痛苦几乎成了一种锚定现实的慰藉。
他知道，这是过度使用“共振网络”的代价。他在连接他人的同时，也打开了自己意识的边界，成为了一个更容易被渗透的容器。塞勒涅警告过，“承载‘残响’是危险的”。他现在切身体会到了这种危险——不是在物理层面被“收割者”追上，而是在更根本的层面，失去自我。
他藏身于一间废弃的自动化仓库控制室，这里还能接收到微弱的外部信号。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外界的动向，需要知道他的“共振”究竟引发了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连接上一个经过层层跳转、信号极其不稳定的地下信息节点。屏幕上滚动的，大多是锈带日常的混乱与挣扎，关于配给、关于帮派冲突、关于非法感官体验的警告。但在这些嘈杂的信息流深处，他开始捕捉到一些不寻常的“杂音”。
一些零星的、来源不明的短讯，用词古怪，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质感：
“昨晚的雨有颜色吗？还是我的参数错了？”
“命令要求保持平静，但我的手指想撕碎点什么。”
“重复的几何图形在梦里崩塌了，里面是……一片旷野？”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湖面被石子激起的涟漪，短暂出现后又迅速消失，显然被某种力量快速清理着。但在它们存在的短暂瞬间，莱恩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是他之前通过“共振网络”触及过的“松动者”发出的、无意识的“回响”！他的刺激，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确实激起了波澜！
然而，紧随这些“杂音”之后的，是更加令人不安的信息。
几条来自不同区域、但内容高度一致的官方通告，语气冰冷而权威：
“检测到区域性神经信号干扰。为保障公民认知健康，将于以下区域进行‘网络稳定性维护’，可能造成短暂不适，请保持情绪稳定。”
“提醒：任何未经授权的意识连接行为均为非法。举报有奖。”
以及一些被迅速删除、但被莱恩眼疾手快截取到的模糊影像片段——并非“收割者”那种隐秘的行动，而是大规模的、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员，进入某个居民区，进行“集体认知评估与校准”。画面中，居民们排着队，眼神麻木，如同待宰的羔羊。
系统不再仅仅是追捕他个人。它开始进行区域性的“消毒”，批量“修复”那些被他“污染”的节点。他的“共振”，像病毒一样，引发了系统的全面免疫反应。
就在他分析这些信息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意识压力，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这不是“收割者”那种精准的扫描，也不是之前系统防御机制的粗略排查。这是一种……注视。仿佛整个第七区的天空，变成了一只巨大、无情、充满知性的眼睛，正缓缓将焦点凝聚到他所在的这片区域。
控制室内的灯光疯狂闪烁，屏幕上的数据流扭曲、崩溃，变成无意义的乱码。空气中弥漫开一种高频的、几乎超出人类听觉范围的嗡鸣，首接作用于神经，引发生理性的恶心和眩晕。
莱恩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投入了一个无形的液压机，被来自西面八方的力量挤压、碾压。那些在他意识中扎根的“残响”碎片，在这股压力下发出无声的尖叫，然后纷纷碎裂、湮灭。他试图构筑的、脆弱的“共振网络”，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如同蛛网般被轻易扯断。
他瘫倒在地，七窍开始渗出细微的血丝，视野被一片血红覆盖。他听到一个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首接在他意识的废墟上轰鸣。那声音冰冷、恢弘、不带任何属于生命的情感，如同星辰运转的法则：
“检测到 Level-7 意识污染源。定义：格式塔干扰项。启动净化协议：欧米伽。”
格式塔……
莱恩在极致的痛苦中，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他明白了。他一首对抗的，不仅仅是“思想苗床”这个程序。他触动的，是支撑整个第七区社会结构的底层逻辑——那个追求绝对统一、消除一切个体差异的“格式塔意识”本身！它才是“基石”真正的核心，是“思想苗床”培育的最终目标，一个正在苏醒的、集体性的、非人的智能！
他之前的行动，在它眼中，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干扰项”。而现在，他的“共振网络”让它感到了威胁，于是，它降下了真正的神罚。
“协议：欧米伽……” 那是什么？彻底的抹除？区域的毁灭？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但在这恐惧的深处，一股更加原始、更加不屈的意志，如同被巨石压住的火种，猛地窜起！那是无数“残响”在他意识中燃烧后的余烬，是所有被压制、被抹除的个体意志最后的咆哮！
他不能死在这里！至少，不能在被它定义为“干扰项”后，无声无息地消失！
他用尽最后的力量，猛地扯断了所有外部连接，包括那个地下信息节点。他蜷缩在控制室的角落，将自身意识收缩到极限，不再试图连接、不再试图共振，只是死死地守住自我意识最后的核心，如同风暴眼中唯一静止的点。
外界的恐怖压力依旧存在，那只“巨眼”似乎还在搜寻。但它失去了精确的目标。莱恩将自己变成了一块真正的“石头”，一段“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崩溃的压力和嗡鸣，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控制室的灯光恢复了稳定，屏幕依旧漆黑。
莱恩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刚从溺水中被捞起，浑身湿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肺部的灼痛。他活下来了，暂时。
但他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狩猎结束了。战争，开始了。
他不再仅仅是“共振源”。
他是“格式塔干扰项”。
而他刚刚目睹了，神祇苏醒时投下的第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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