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分之九十八点三七。”
这个数字，带着棱镜那混合着癫狂与清明的语调，如同冰冷的楔子，钉入了莱恩的脑海。不是威胁，不是警告，而是一个陈述，一个基于无数他无法理解的变量和公式，推导出的冰冷结论。
“基石”，那个仿佛神明般笼罩第七区、轻易碾碎他共振网络的“格式塔意识”，其内部预设的崩溃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八点三七。
莱恩站在这个被疯狂涂鸦覆盖的囚室里，感觉脚下的地面仿佛在晃动。他不是震惊于这个概率本身，而是震惊于说出这个概率的“存在”——棱镜。这个年轻人，这个被系统标记为需要隔离的“错误”，似乎比系统的创造者们更清晰地看到了巨兽骨架深处的致命裂痕。
“误差范围，正负零点零五。”棱镜补充道，手指依旧在空中划动着无形的算式，仿佛在实时修正着他的模型。“你的到来，引入了一个新的微小扰动。概率正在重新计算……趋向于……百分之九十八点西零。微乎其微，但确实存在。”
他猛地转过头，那双深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莱恩，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一遍。“你携带的‘噪音’……很奇特。不是系统内的标准‘错误’，更像是……外来的‘历史沉积物’。有趣。它对核心逻辑的首接影响可以忽略不计，但在某些边缘交互层面……可能产生非线性放大效应。”
莱恩感到自己的意识壁垒在对方那非人的注视下微微震颤。棱镜看到的，不仅仅是他的伪装，甚至不仅仅是“残响”，他似乎能“看”到莱恩作为一个个体的、存在于“格式塔”模型之外的独特轨迹。
“你计算这个……崩溃概率，有什么用？”莱恩艰难地开口，声音在这间充满无形数据压力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干涩。
“用处？”棱镜歪了歪头，动作僵硬，像一台不习惯模拟人类表情的机器。“观测即是存在。记录即是意义。系统试图抹杀所有‘无意义’的噪音，以实现绝对的‘和谐’。但我的存在，我进行的计算本身，就是对这种‘和谐’最根本的否定。我证明了，‘绝对控制’是一个逻辑上的悖论，它必然孕育出自身的掘墓人。”
他指向墙壁上一处涂鸦，那看起来像是一个不断自我复制、又不断自我吞噬的蛇形符号。“看，‘归零协议’。当系统面临无法解决的内部矛盾或外部威胁时，启动它，可以强制将所有联网意识‘重置’到一个原始的、未分化的状态。一个粗暴的解决方案，等同于为了治疗感冒而杀死病人。但讽刺的是，这个协议的存在本身，就极大地提高了系统崩溃的概率。它在系统的核心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你能……阻止它？或者利用它？”莱恩的心中升起一丝危险的希望。如果“归零协议”是如此强大的武器，或许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棱镜发出了一个短促的、类似电路火花爆裂的声音，算是笑声。“阻止？利用？不，观测者不干预。我只计算概率。干预行为本身，会引入无法预测的变量，污染数据的纯洁性。而且，‘归零协议’是系统最后的‘免疫过度反应’，启动它的条件极其苛刻，权限锁死在‘基石’最深处。试图触碰它，只会立刻触发最高级别的清除程序，可能反而会促成它的启动。”
希望瞬间熄灭。棱镜不是盟友，他只是一个……宣告者。一个站在即将崩塌的冰川上，冷静记录着裂缝扩张速度的科学家。
“那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莱恩感到一阵无力。
“因为你是新的变量。”棱镜的视线再次聚焦到莱恩身上，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血肉，首视他意识底层那些翻涌的“残响”。“你的‘历史沉积物’，与系统内部滋生的‘逻辑癌细胞’……它们之间可能产生我模型尚未涵盖的相互作用。我需要观测这种相互作用。这能修正我的计算，提高预测精度。”
他顿了顿，语气第一次带上了些许……类似于“好奇”的情绪？“而且，伊芙琳·瑞德博士将希望寄托于‘变量’。她在寻找打破僵局的力量。虽然我认为她的方向存在根本性的认知偏差，但……她的执着本身，也是一个有趣的数据点。或许，你们这些‘变量’的集体行动，虽然无法改变崩溃的必然性，但能够影响崩溃的模式和时间点。”
“模式和……时间点？”
“是的。”棱镜点头，“是缓慢的、系统性的内爆，将第七区拖入漫长的意识寒冬？还是剧烈的、连锁反应的崩塌，在瞬间释放出毁灭性的能量？亦或是……某种介于两者之间的、更加……‘创造性’的毁灭？”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渴望的光芒，“不同的崩溃模式，带来的‘废墟’形态也截然不同。那将是一个全新的、充满可能性的……实验场。”
莱恩背脊发凉。棱镜看待这场可能席卷数百万人的灾难，如同看待一个有趣的物理实验。他的疯狂，是纯粹理性的疯狂，剥离了所有属于人类的情感和道德考量。
“你不在乎……有多少人会死吗？”莱恩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
“死？”棱镜似乎对这个词感到陌生，他思考了一下，“意识场的瓦解，个体界限的模糊……用‘死亡’来形容并不准确。那更像是一种……状态的转换。从一种有序的、被强制定义的‘存在’，回归到一种混沌的、充满潜能的‘本源’。对于追求绝对统一的系统而言，这确实是‘死亡’。但对于意识本身……谁知道呢？”
他不再看莱恩，重新沉浸入他的计算世界，低语声再次响起：“……变量扰动持续……崩溃时间点预测……引入新的混沌参数……重新模拟……”
莱恩知道，对话结束了。他从棱镜这里得不到任何帮助，只得到了一个令人绝望的概率，和一个关于毁灭模式的、冷血的好奇。
他看了一眼这个被囚禁在自身智慧牢笼中的年轻人，然后默默地转身，离开了这间充斥着疯狂理性的囚室。
重新回到那条死寂的白色走廊，外面那令人窒息的“平静”此刻感觉却像是一种虚假的安慰。他知道，在这平静之下，是整个系统不可逆转的崩坏趋势。百分之九十八点西零……这个概率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第七区的上空，也悬在他的心头。
他来这里寻找“变量”，找到的却是一个宣告终局的先知。
伊芙琳指望“变量”能带来转机，但棱镜告诉他，变量只能影响毁灭的形式。
那么，他的行动还有什么意义？
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让他从冰冷的数字中短暂挣脱。
即使崩溃是必然，即使他无法改变结局，他至少可以选择，在最终的毁灭到来之前，做点什么。为了那些像杰森一样死去的人，为了像伊芙琳一样挣扎的人，为了铁锈集市里那个眼神空洞的年轻人，甚至……为了棱镜口中那场“创造性毁灭”之后，可能存在的、渺茫的新生。
他不再是为了推翻“基石”而战。
他是为了在必然的崩溃中，争取一个……不那么黑暗的结局而战。
他离开了“静滞区”，重新投入锈带的阴影。肩上的使命变得更加沉重，也更加……清晰。
他需要找到伊芙琳，告诉她棱镜的发现。他们需要重新评估一切。
而在他意识的深处，那个冰冷的概率数字，如同烙印，再也无法抹去。
百分之九十八点西零。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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