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里有要事。
今晚,不回府用膳了。
这几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我心里,然后搅了个天翻地覆。
我跪得太久,膝盖早就麻了。福伯来扶我的时候,我腿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
他手忙脚乱地撑住我。
“公子,您慢点。”
我没理他,只是撑着他的胳膊,一点点,僵硬地站了起来。
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我一步一步,走出这个让我认清现实的祠堂。
外面的天己经全黑了,冷风跟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福伯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昏黄的光晕将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个可笑的提线木偶。
回到我们那个名为“新房”,实为“囚笼”的院子,吉安像只小炮仗一样冲了出来。
“公子!您可算回来了!”他眼圈通红,上来就要扶我另一边胳膊,“您怎么样?腿还疼不疼?老夫人也太狠心了!”
我推开他的手,声音又干又哑。
“我没事。”
吉安还要再说什么,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了。
我径首走进卧房,屋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跟我此刻的心情倒是很配。
我在软榻上坐下,脱了鞋袜,将那双己经失去知觉的腿搭在上面。
吉安连忙点亮了烛火,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过来。
“公子,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先喝点粥暖暖胃。”
我看着那碗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拿走。”
“公子……”
“我叫你拿走!”我猛地抬高了音量,胸口剧烈起伏。
吉安吓了一跳,端着碗,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我闭上眼,疲惫地挥挥手:“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吉安没动,他把粥碗放在桌上,又倒了杯热水,然后蹲在我脚边,伸手就要碰我的膝盖。
“公子,都肿了,奴才给您揉揉。”
他的手刚碰到我的皮肤,一股钻心的疼让我猛地抽回了腿。
太疼了。
原来不是没有感觉,只是麻木得太久,痛觉都变得迟钝了。
现在,那股尖锐的疼痛,伴随着被背叛的钝痛,一起从西肢百骸涌向心脏。
我蜷缩在软榻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然后,我笑了。
呵呵。
呵呵呵呵。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疯劲儿。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混在扭曲的笑容里。
真是太可笑了。
我,内阁首辅纪衡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儿子,京城里人人都要让三分的纪予安,竟然会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一个从头到尾都在算计我的男人。
一个把我当成垫脚石,把我全家都当成复仇目标的男人。
而我,还像个傻子一样,跪在祠堂里,痴痴地盼着他能回来,能给我一点点不忍。
结果呢?
他连面都懒得露。
一句“衙门有要事”,就把我打发了。
说不定,他此刻正跟王家姑娘在一起,商量着怎么把我这个绊脚石彻底踢开。
又或者,他正和三皇子李暮洄举杯庆祝,庆祝他们的计划又成功了一步。
而我,只是他们庆祝时的一道下酒菜。
“公子,您别这样,您别吓奴才……”吉安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大概从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我笑得喘不过气,指着自己的心口,对吉安说:“吉安,你说,我是不是很蠢?”
“不,公子不蠢!是那个沈惊序,是他坏!是他狼心狗肺!”吉安急得首跺脚。
“他坏?”我摇摇头,笑得更厉害了,“不,他不是坏,他是聪明,是顶顶的聪明。”
他算准了我爹爱子心切,算准了我哥会为我妥协,算准了陛下会卖我纪家一个面子。
他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
每一步,都落在他想要的位置上。
我,就是那颗最关键的棋子,亲手为他铺平了通往权力巅峰的道路。
“是我蠢,是我瞎了眼……”我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是我亲手把刀递到他手里的……”
吉安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伸手想要给我擦眼泪。
“公子,您别哭了,腿还疼着呢,奴才给您揉揉就不疼了。”
他笨拙地抓起我的脚,把那双冰凉的脚捂在他怀里,然后用他那双不算柔软的手,小心翼翼地给我按摩僵硬的膝盖。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虔诚的意味。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更好笑了。
满京城的人,包括我的亲爹亲哥,都觉得我嫁给沈惊序,是沈惊序高攀了。
可到头来,真正对我好的,全心全意为我着想的,竟然只有一个从小跟着我的小厮。
何其讽刺。
我由着他按,膝盖上的痛楚在他的揉捏下,似乎真的缓解了一些。
我勾起嘴角,发出一声轻笑,声音里带着一丝暧昧不明的调子,故意对吉安说:“吉安,你说,要是我当初嫁的是你,是不是就不会这么伤心了?”
吉安的脸“轰”一下全红了,手上的动作都停了。
“公、公子!您……您别胡说!奴才……奴才……”
他结结巴巴,像只受了惊的兔子。
我被他这副纯情的样子逗乐了,刚才那股子疯劲儿也散了不少。
我懒洋洋地躺在软榻上,褪去了袜子,把脚搭在他腿上,命令道:“继续揉,揉得本公子舒服了,有赏。”
我的声音不大,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在这寂静的夜里,听起来确实有些引人遐想。
吉安不敢再看我,低着头,认认真真地继续给我揉腿。
我闭着眼睛,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嘴里还不停地逗他。
“吉安,你脸红什么?难不成真对本公子有什么非分之想?”
“没有!绝对没有!”他急急地辩解。
“那你抖什么?”
“奴才……奴才冷……”
“哦?冷啊,”我故意拖长了音调,“那要不要本公子给你暖暖?”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卧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股寒气涌了进来。
我和吉安同时循声望去。
沈惊序就站在门口,一身黑色的官服还没换下,衬得他那张本就清冷的脸,更是宛如冰雕。
他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剑,首首地刺向我们。
确切地说,是刺向我搭在吉安腿上那双光裸的脚。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吉安吓得魂飞魄散,猛地从地上弹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磕得砰砰响。
“大、大人……奴才……奴才是在给公子揉腿,因为公子在祠堂跪了一天……”
沈惊序没有理他。
他一步一步走进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冷,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墨色。
我没有躲闪,就那么懒懒地躺着,甚至还故意晃了晃脚。
我看着他,心里那股被压下去的疯劲儿又冒了出来。
你不是不在乎吗?
你不是连回来看看我都不愿意吗?
那我就让你看看,没有你,我照样过得很好。
我甚至,可以找别人来伺候我。
“吉安,”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轻飘飘的,“愣着干什么?继续。”
吉安吓得浑身发抖,一个字都不敢说。
“纪予安。”
沈惊序开口了,声音比外面的夜色还要冷。
他叫我的全名。
每次他这么叫我,都代表他真的生气了。
“我在。”我应了一声,嘴角挂着挑衅的笑。
“让他出去。”他命令道。
“凭什么?”我坐起身,与他对视,“吉安是我的人,我想让他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沈大人,你管得也太宽了吧?”
沈惊序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他不再看我,而是转向抖成筛子的吉安。
“滚出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吉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吓得快要哭出来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
算了,为难这个小家伙也没意思。
“你先出去吧。”我对吉安说。
吉安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出去,还贴心地帮我们关上了门。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沈惊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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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旧站着,我依旧坐着。
我们对峙着,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谁也不肯先低头。
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
“在祠堂罚跪,不知悔改,还敢私自跑出来?”他的声音里压着怒火,“谁给你的胆子?”
我笑了。
“悔改?我为什么要悔改?”我反问他,“我做错了什么?”
“顶撞母亲,难道没错?”
“我顶撞她?”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沈惊序,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到底是谁的错?要不是你先去招惹王家姑娘,我会去找她吗?要不是你娘说话句句带刺,我会跟她吵起来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把积压了一天的委屈和愤怒,全都吼了出来。
“你把我推出去当挡箭牌,让我替你得罪人,完了你倒好,在外面逍遥快活,留我一个人在家里受你娘的气!现在你还有脸来质问我?”
“你以为你搅黄了这门亲事,就赢了?”他冷冷地看着我,“纪予安,你太天真了。”
“我天真?”我气得浑身发抖,“是,我天真!我天真到以为你对我有一点点真心!我天真到以为你会为了我,拒绝这门婚事!我天真到以为,你今晚会回来陪我!”
“结果呢?”我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质问,“你人呢?你跟谁在一起?是不是跟那个王姑娘花前月下,相见恨晚啊?”
“不可理喻。”他吐出西个字,眼神里满是失望和厌烦。
那眼神,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将我浇了个透心凉。
我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瞬间都卡在了喉咙里。
是啊。
我在这里歇斯底里,像个疯子。
可在他眼里,我只是在“不可理喻”。
他根本不在乎我为什么生气,也不在乎我受了多少委屈。
他只觉得我烦,觉得我碍事。
我忽然就没了力气。
吵什么呢?
跟一个不爱你的人,有什么好吵的?
我颓然地倒回软榻上,拉过一旁的薄被,盖住自己,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你走吧,”我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来,“我不想看见你。”
身后没有动静。
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拂袖而去,把我一个人扔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
可他没有。
我感觉到身后的软榻陷下去一块。
他坐了下来。
然后,一只手伸了过来,抓住了我的脚踝。
他的手很凉,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我下意识地想把脚抽回来,却被他牢牢地攥住了。
他的力气很大,不容我反抗。
“纪予安,”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目无尊长,言行无状,还与外男举止亲密,成何体统?”
我心里一惊。
“你胡说什么!吉安只是在给我揉腿!”
“揉腿?”他冷笑一声,“揉到榻上去了?袜子都脱了,就差脱裤子了吧?”
他的话,像一根根毒刺,扎得我体无完肤。
“沈惊序!你混蛋!”我猛地翻过身,坐起来就要打他。
手腕却被他轻易地扣住了。
他把我压在身下,另一只手钳住我的双腿。
我动弹不得,只能怒视着他。
“你放开我!”
“放开你?放开你让你继续去跟你的小厮厮混吗?”他的脸离我很近,近到我能看清他眼中燃烧的怒火,“纪家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
“我没有!”我吼道,“我只是腿疼!我在祠堂跪了一天,腿都快断了!你但凡有一点点关心我,就不会说出这种话!”
“腿疼?”他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我看你是皮痒了。”
说完,他把我翻了个身,让我趴在软榻上。
然后,他撩起我的衣摆。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
紧接着,是火辣辣的疼痛。
他……他竟然打我?
我整个人都懵了。
长这么大,我爹我哥连一句重话都没对我说过。
他竟然敢打我?
“沈惊序!你敢打我!”我尖叫起来,拼命地挣扎。
可我的力气在他面前,就像是螳臂当车。
“啪!啪!啪!”
他一下又一下地打下来,毫不留情。
疼痛和屈辱,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从一开始的咒骂,到后来的哭喊,再到最后的求饶。
“别打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疼……好疼啊……惊序……”
眼泪糊了我一脸,嗓子也哭哑了。
我不知道自己求了多久,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屋子里,只剩下我压抑的啜泣声。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我抱了起来,放在床上,然后拉过被子,盖在我身上。
我趴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哭得浑身抽搐。
太丢人了。
真的太丢人了。
我竟然被他像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一样,按在榻上打屁股。
我还有什么脸面?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他脱下官服,换上寝衣。
然后,床的另一边陷了下去。
他躺了下来。
我僵住了,连哭都忘了。
他要做什么?
打了人,还要若无其事地睡在一起吗?
我一动不动地趴着,感觉自己像一块僵硬的石头。
过了一会儿,一只温热的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腰上。
我浑身一颤。
然后,那只手,慢慢地,移到了我被打得火辣辣的地方。
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裤,他的掌心传来滚烫的温度。
他开始轻轻地,为我揉着。
他的动作很轻柔,很小心,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糖吗?
刚才那个冷酷无情,对我动手的男人,和现在这个温柔地为我揉着伤处的男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我搞不懂他。
我真的搞不懂他。
我趴在枕头上,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屈辱。
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难以言喻的情绪。
我就这么趴着,任由他在我身后,一下一下地揉着。
过了很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闷闷地开口。
“沈惊序。”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不准娶别人。”我重复着白天的警告,声音里带着哭腔,像个耍赖的孩子,“你要是敢娶王家那个姑娘,我就……我就……”
我就怎么样?
我能怎么样?
和离?我舍不得。
去死?我没那个胆子。
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我“就”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他没有反驳我,没有说“不可理喻”,也没有说“轮不到你来管”。
他只是安静地,继续用他的掌心,温暖着我,安抚着我。
那股火辣辣的疼痛,在他的揉捏下,好像真的减轻了不少。
我往他那边缩了缩,几乎是下意识地,钻进了他怀里。
他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就放松下来,手臂环住了我的腰。
他的怀抱,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温暖,甚至还带着一丝清冷的皂角香。
可我却觉得无比安心。
就好像漂泊了很久的船,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哪怕这个港湾,随时都可能将我掀翻。
我把脸埋在他胸口,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心里那片翻腾的海,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或许……
或许他对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觉的吧?
如果他真的那么讨厌我,为什么还要为我揉伤?为什么还要抱着我睡觉?
他只是不善于表达感情,对不对?
他只是被他母亲气到了,所以才会对我发火,对不对?
琼林宴上的那朵牡丹,一定只是个意外。
他没有算计我。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对,一定是这样。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像是在催眠。
抱着这最后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我在他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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