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哭了多久。
哭到最后,眼泪都干涸了,只剩下喉咙里阵阵发紧的哽咽。
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沉闷地敲在耳膜上,像是在为我那死去的爱情和人生敲响丧钟。
我从被子里抬起头,红肿的眼睛扫视着这个我曾无比熟悉的房间。
这是我们的婚房。
每一处细节,都是我亲手布置的。
窗边那盆长势喜人的君子兰,是我从家里搬来的。
书案上那方端砚,是我磨了父亲许久才讨来的生辰礼,转头就献宝似的送给了他。
还有拔步床上悬挂的香囊,里面的香料,是我跑遍了京城最好的香料铺子,亲手调配的,只因为他说过喜欢清冽的木质香。
这里的一切,都曾是我倾注了全部爱意的证明。
可现在,它们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心里。
我曾以为这里是我的归宿,是我和沈惊序的家。
原来不是。
这里只是他为我精心打造的一座华美牢笼。
而我,就是那只被他亲手折断翅膀,再也飞不出去的鸟。
恨。
滔天的恨意从西肢百骸涌上来,几乎要将我的理智吞噬。
我好恨。
恨沈惊序的欺骗与无情。
恨我自己的天真与愚蠢。
更恨那个在琼林宴上,仅仅因为多看了一眼,就搭上自己和整个家族的纪予安。
你怎么能这么蠢?
你怎么敢这么蠢!
我狠狠一拳砸在身下的床板上,指骨传来尖锐的痛感,可这点痛,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我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在黑暗中独自舔舐着伤口。
不行。
我不能就这么倒下。
父亲还在天牢里,兄长还在外面……他们还需要我。
沈惊序说得对,我没有资格耍脾气。
我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我死了,他会把这笔账算在父亲和兄长头上。
我必须活着。
像一条狗一样,卑微地,毫无尊严地活着。
只要能让他们平安,我什么都可以忍。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
它像一棵疯狂生长的藤蔓,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却也给了我一丝活下去的力气。
我从床上爬起来,踉跄着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水顺着喉管滑下,浇不灭心头的火,却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我看着铜镜里那张苍白憔悴,双眼红肿的脸。
真难看。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纪予安,从今天起,你己经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为了复仇而存在的躯壳。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钥匙开锁的“咔哒”声。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是他吗?
沈惊序又来了?
我死死地盯着门口,心脏狂跳不止。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是一个面生的婆子,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清粥和两碟小菜。
她将托盘重重地放在桌上,看都没看我一眼,用一种毫无起伏的语调说:“公子,用膳了。”
那态度,仿佛我不是这个府里的男主人,而是一个不配拥有姓名的囚犯。
我的目光落在桌上的粥碗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又是粥。
和之前那碗被我打翻的一模一样。
这是示威吗?
还是提醒我,我的反抗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无伤大雅的笑话?
婆子见我久久不动,不耐烦地催促道:“公子若是不吃,老奴也没法向大人交代。大人说了,您若是不肯好好吃饭,就让老奴们‘帮’您吃。”
那个“帮”字,她咬得极重。
我毫不怀疑,如果我再不识好歹,她们真的会冲上来,撬开我的嘴,把这碗粥硬灌下去。
那样的场面,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人尊严扫地。
我缓缓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吃。
必须吃。
我不能让他有任何借口,去为难父亲和兄长。
我走过去,拿起勺子,面无表情地开始喝粥。
米粒熬得很烂,入口即化,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腥气,让我阵阵作呕。
我强忍着恶心,一口一口,机械地将那碗粥送进嘴里。
这不是食物。
这是我苟延残喘的证明。
每一口,都在提醒我今日所受的屈辱。
每一口,都在加深我对沈惊序的恨。
沈惊序,你看着。
你施加在我身上的一切,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加倍偿还。
我很快喝完了粥,将空碗推到一边。
婆子似乎有些意外,但也没多说什么,收了碗筷,转身就走。
门再次被锁上。
我走到窗边,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木窗。
外面是一个小小的庭院,种着几竿翠竹,一方小小的池塘里,几尾锦鲤正在悠闲地游弋。
很雅致的景致。
可我知道,在这片雅致的背后,是高高的院墙,和守在墙外的,沈惊序的眼线。
我插翅难飞。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过得像一潭死水。
每天,那个婆子都会准时送来三餐。
不多不少,刚好能让我维持生命。
我不再反抗,也不再说话,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沉默地接受着一切安排。
他们给我饭,我就吃。
他们给我水,我就喝。
我把所有的情绪都深深地埋藏起来,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波澜。
我必须忍耐,必须等待。
等着兄长来救我。
我坚信,兄长纪渊一定还活着。
他那么聪明,那么厉害,一定能逃出去。
他一定会来救我的。
只要我还活着,就有希望。
这天傍晚,婆子照例送来了晚饭。
还是一碗粥,一碟青菜,外加一块小小的点心。
是桂花糕。
我最喜欢的桂花糕。
我盯着那块精致小巧,散发着淡淡桂花香气的糕点,瞳孔猛地一缩。
这不是府里厨房做的。
京城里,只有一家叫“满庭芳”的铺子,才会把桂花糕做成这个形状,上面还用金桂花瓣点缀出一朵小小的梅花。
小时候,兄长最喜欢带我溜出府去,到“满庭芳”买桂花糕吃。
他总说,我们阿安,就该吃这全京城最好看的点心。
我的心,在一瞬间狂跳起来。
呼吸都变得急促。
是兄长!
这一定是兄长送来的消息!
我猛地抬头,看向那个婆子。
她依然是那副冷漠麻木的样子,仿佛只是随手拿了一块点心。
可她的眼神,在与我对视的一瞬间,似乎有那么一丝极快的闪躲。
我压下心头的激动,不动声色地坐下,端起粥碗。
我吃得很慢,比平时任何一次都要慢。
我能感觉到,那个婆子在等。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放下东西就走,而是站在原地,似乎在监督我用饭。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兄长一定是通过她,给我传递了什么消息。
消息在哪儿?
在桂花糕里?
我用勺子舀了一口粥,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那块桂花糕。
太小了,根本藏不住纸条之类的东西。
那会在哪儿?
我的视线在托盘上逡巡。
粥碗,菜碟,勺子,筷子……
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难道是我想多了?
不。
绝不可能。
兄长不会无缘无故,冒着巨大的风险,只为了送一块点心来给我。
一定有哪里不对。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所有东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满庭芳”的桂花糕……
兄长……
我……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
我几乎要抑制不住地站起来。
是暗号!
兄长在用我们之间才知道的暗号告诉我,他很安全,并且正在想办法救我!
小时候,我和兄长为了方便溜出府玩,曾偷偷定下过一套暗号。
“满庭芳”的桂花糕,代表“平安”。
而点缀其上的梅花,则代表“等待”。
平安等待。
兄长在告诉我,他平安无事,让我安心等待。
巨大的喜悦和激动,像潮水一般将我淹没。
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兄长!我的兄长还活着!
他没有抛下我!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失态。
我低下头,继续喝粥,用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通红的眼眶和颤抖的嘴唇。
一碗粥很快见底。
我拿起那块桂花糕,放进嘴里。
香甜软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熟悉的,属于童年的味道。
这是我这么多天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吃完东西,婆子收拾好碗筷,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在她转身关门的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她对我做了一个口型。
“保重。”
门又一次落锁。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沉下来的夜色,心中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定。
沈惊序,你以为你赢了吗?
不。
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的兄长还在,这场棋局,就远远没有结束。
你把我当作战利品,囚禁在这方寸之地。
可你不知道,这牢笼,困得住我的身,却困不住我的心。
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撕开这层伪装,走出这个牢笼。
到那时,我们之间,新账旧账,一起算。
兄长还活着。
这西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死寂的心湖里炸开万丈波澜。
我不再是孤军奋战。
我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这尖锐的疼痛来对抗灭顶的狂喜。
冷静,纪予安,你必须冷静。
沈惊序的府邸,就是龙潭虎穴,他本人更是心思缜密、多疑善妒。
任何一丝异常,都可能让我和兄长,还有那个冒死传信的婆子,万劫不复。
我走到床边,和衣躺下。
我闭上眼,强迫自己回想过去这些天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那个麻木的,绝望的,被抽去所有精气神的纪予安,才是我现在应该扮演的角色。
我必须骗过所有人,尤其是沈惊序。
夜很长,很静。
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沉稳而有力。
我不再害怕这黑暗。
因为我知道,黎明正在不远处等着我。
我开始在脑中绘制一幅地图。
这间囚禁我的屋子,窗户朝南,能看见一角荒芜的庭院。
每天卯时,会有一个粗使的丫鬟送来洗漱的热水,她从不说话,放下就走。
辰时,是那个婆子送来早饭。
午时和酉时,她会再次出现,送来午饭和晚饭。
亥时,会有两个护院在院墙外巡逻,脚步声沉重,一刻钟一圈,从不间断。
这些人,哪一个是兄长的眼线?哪一个又可能是沈惊序的耳目?
那个婆子……她看我的眼神,除了冷漠,似乎还藏着一丝怜悯。
是了,她今天说的那句“保重”,语气虽然平淡,却是我被囚禁以来,听到的唯一一句带有人情味的话。
兄长,是你吗?
是你把她安插进来的吗?
你又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中盘旋,但我知道,现在不是寻找答案的时候。
我要做的,是活下去,并且,活得像一个彻底被打垮的废物。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粗使丫鬟准时推门进来。
我依旧躺在床上,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热水放在盆架上的声音,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门被关上的声音。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又过了一个时辰,那个婆子端着托盘进来了。
今天的早饭是一碗白粥,一碟咸菜,两个馒头。
没有桂花糕。
我的心沉了一下,随即又放下了。
暗号不能频繁使用,这太容易暴露。
我缓缓坐起身,头发凌乱,眼神空洞地看着她。
她将托盘放在桌上,看我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要走。
“等等。”
我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
婆子停住脚步,回头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我赤着脚下床,走到桌边,拿起一个馒头,慢慢地掰开,塞进嘴里。
我吃得很慢,很用力,仿佛在咀嚼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
其实,这是我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真正尝到食物的味道。
我需要力气。
我需要活下去。
我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绝食,糟蹋自己的身体。
那不仅是愚蠢,更是对我兄长拼死传递消息的辜负。
婆子就那样站在原地,看着我。
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我能感觉到,她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些。
我吃完一个馒头,又端起粥碗,小口小口地喝着。
温热的米粥滑过喉咙,熨帖着我冰冷的胃。
“我想……喝水。”我看着她,轻声说。
这是我第一次提出要求。
婆子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她打量了我几眼,然后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很快,她提着一个茶壶回来,给我倒了一杯温水。
我接过水杯,指尖触碰到她粗糙的指腹。
她的手,很暖。
我一口气将水喝完,把杯子递还给她。
“谢谢。”
我说。
婆子的身子僵了一下,她飞快地抬眼看我,眼神复杂。
她没接话,收走碗筷,转身快步离开了,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我看着她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无声地向上弯了弯。
我的试探,成功了。
她对我,有恻隐之心。
这就够了。
我不能要求更多,也不能再做任何多余的事。
接下来,我只需要等。
等兄长的下一个指令。
等沈惊序的到来。
我没等太久。
那天下午,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
门锁转动的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刺耳。
我正坐在窗边的榻上,看着外面凋零的枝叶发呆,听到声音,身体下意识地僵首。
是他来了。
沈惊序。
我缓缓转过头。
他穿着一身墨色的常服,身姿挺拔如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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