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弹劾的奏章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朝堂后宫点燃了无形的烽烟。
“牝鸡司晨，干预朝政”的罪名可大可小，尤其是在萧衍这般乾纲独断的帝王治下，更是敏感。更阴毒的是那句“抓周之事，恐有人为操纵”，首指沈清漪对皇嗣的掌控欲和不臣之心，几乎是在挑战萧衍的逆鳞。
长乐宫内的气氛陡然凝重。宫人们行走间都放轻了脚步，生怕触怒了主子。钱嬷嬷忧心忡忡，几次欲言又止。
沈清漪却异常平静。
她坐在东暖阁的窗下，指尖拈着一枚黑子，面前棋盘上星罗棋布，正是那日与萧衍未曾下完的残局。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浓密的长睫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神色专注，仿佛外界纷扰与她无关。
“娘娘，您就不担心吗？”钱嬷嬷终究没忍住，低声道，“那起子小人如此污蔑……”
沈清漪落下一子，发出清脆的声响，打断了钱嬷嬷的话。她抬起眼，眸色清冷如寒潭：“担心？本宫为何要担心？”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峭的弧度，“他们弹劾本宫协理六宫打压异己，任用私人。那便让他们查，好好查查，本宫‘打压’的是哪些不守宫规、中饱私囊的蠹虫，‘任用’的又是哪些勤勉肯干、出身清白的良才。”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棋盘，发出规律的嗒嗒声，如同敲在人的心坎上：“至于抓周之事，澄瑞亭当日，陛下亲临，宗室命妇、六宫妃嫔皆在当场，众目睽睽，如何操纵？莫非他们想说，陛下与本宫串通，抑或是满朝命妇皆瞎了眼睛？”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底气。
钱嬷嬷被她这份镇定感染，心下稍安，但仍道：“可……陛下那边……”
“陛下是明君。”沈清漪打断她，语气笃定，“岂会因几句毫无实证的攻讦之言，便否定了本宫这一年来的辛劳与宸儿、玥儿的福分？”她话锋一转，眸光锐利如刀，“更何况，这弹劾来得如此‘恰到好处’，就在宸儿玥儿周岁宴后，其心可诛。陛下心中，自有论断。”
她不再多言，继续研究棋局。仿佛那弹劾的狂风暴雨，于她而言，不过是一阵需要拂去的尘埃。
她的镇定并非伪装。这一年来，她协理六宫，并非一味强硬打压，而是有理有据，整顿的都是积弊，提拔的也多是些背景干净、有能力却无靠山之人。账目清晰，人事清明，她不怕查。
至于抓周，更是无稽之谈。她沈清漪再有心机，也不会蠢到在那种场合做手脚，授人以柄。
她此刻更关心的，是这弹劾背后的推手。是谁？目的何在？仅仅是为了扳倒她，还是想借此试探萧衍的态度，甚至……动摇国本？
她在等。等萧衍的反应，也等那幕后之人，露出更多的马脚。
果然，萧衍那边并未立刻发作。他将弹劾的奏章留中不发，既未申饬沈清漪，也未处置上书的御史，态度暧昧不明。
这种沉默，反而让后宫前朝更加暗流涌动。有人观望，有人窃喜，也有人开始重新审视这位沈昭仪的分量。
几日后的傍晚，萧衍再次来到长乐宫。他神色如常，先去看了孩子。宸儿正在乳母的引导下咿呀学语，见到萧衍，竟含糊地吐出两个字：“父……皇……”
萧衍脚步一顿，冷硬的眉眼瞬间柔和了几分，伸手将宸儿抱了起来。小家伙也不怕生，搂着他的脖子，将软乎乎的脸颊贴在他颈侧。
一旁的玥儿见状，也伸着小手，呀呀叫着要抱。萧衍难得地笑了笑，将宸儿交给乳母，又抱起了玥儿。玥儿比他哥哥更活泼些，小手抓着他龙袍上的金线刺绣，玩得不亦乐乎。
沈清漪站在一旁，看着这幅“父慈子孝”的画面，心中波澜微起。她知道，孩子是连接她与萧衍最牢固的纽带。
逗弄了一会儿孩子，萧衍才将玥儿交还乳母，走到沈清漪身边。他没有提弹劾之事，目光落在她手边的棋盘上。
“这局棋，还没完？”他随口问道。
“陛下日理万机，臣妾不敢打扰。”沈清漪微微垂首，声音柔婉，“只是偶尔自己琢磨，总觉难以窥得陛下当日布局的精妙。”
萧衍看了她一眼，在她对面坐下，执起白子：“陪朕下完。”
“是。”沈清漪依言执起黑子。
棋局再开，两人皆沉默不语，只有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萧衍的棋风凌厉霸道，攻势迅猛；沈清漪则绵里藏针，守得滴水不漏，偶尔出其不意地反击，总能恰到好处地化解对方的杀招。
一局终了，竟是和棋。
萧衍看着棋盘，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抬眼看向沈清漪。她正低头整理棋子，侧脸线条优美，神情专注沉静。
“你的棋艺，精进不少。”他淡淡道。
沈清漪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唇边漾开一抹浅笑，如同春水破冰，带着几分赧然：“陛下谬赞。不过是闲来无事，多看了几本棋谱，在陛下面前，终究是班门弄斧。”
她笑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谦卑，也不显得得意，那抹赧然更是为她平添了几分真实与生动。
萧衍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心中那点因朝务和弹劾而起的烦躁，似乎又被这片刻的宁静驱散了些。他忽然发现，与她相处，无论是看她打理宫务的干练，还是看她逗弄孩子的温柔，亦或是此刻对弈时的沉静聪慧，都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舒适。
这种舒适，与他掌控权力、裁决生死时的不同，是一种更内敛、更熨帖的放松。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沉的夜色，忽然道：“三日后春猎，你随驾吧。”
沈清漪执棋的手微微一顿。
春猎？按制，唯有妃位及以上，或特别得宠的嫔妃方可伴驾。她虽为昭仪，协理六宫，但伴驾春猎，仍是逾越的恩宠。尤其是在这弹劾风波尚未平息的当口。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萧衍态度的明确信号。
她压下心头的激荡，起身恭顺应道：“臣妾遵旨。”
萧衍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送走萧衍，沈清漪独自站在殿内，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棋子。
春猎伴驾……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恩宠，更是一个战场。一个她需要再次证明自己价值，并伺机反击的战场。
那幕后之人，想必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那张秾丽绝俗、此刻却透着冷冽锋芒的脸。
那就来吧。
看看这场春猎，最终猎取的，会是谁的性命，谁的……心。
她拿起螺黛，细细描摹着眉梢，动作不疾不徐，如同在描绘一张决胜千里的战略图。
反击的序曲，己然奏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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