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夜上海被霓虹染成了浮华的琥珀色。
一辆黑色的别克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百乐门舞厅的门口，车门打开，丁默邨挺着他那的肚子，率先走了下来。
紧随其后的，是楚夜明。
他换下了一身血污的囚服和破烂的短褂，穿上了一套丁默邨特意为他准备的、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笔挺的衣料包裹着他精悍的身躯，却掩不住他身上那股与周围纸醉金迷的氛围格格不入的、冰冷而疏离的气质。
震耳欲聋的爵士乐混杂着男女的调笑声，从那扇旋转门后扑面而来，带着一股香水、雪茄和酒精混合而成的、甜腻到发晕的味道。
楚夜明微微皱了皱眉，这是他第一次踏入这种场合。
“夜明啊，跟紧了。”丁默邨熟稔地搂过一个迎上来的，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引来一阵娇嗔。
他回过头，对着楚夜明，用一种传道授业般的口吻说道：“光会打打杀杀，那是莽夫。咱们做大事的，还要懂得享受，更要懂得在这里，结交人脉。”
舞池里，穿着暴露的和形形色色的男人们扭动着身体，像一群在欲望之火上炙烤的飞蛾。
楚夜明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冷漠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每一个人的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他眼中化作无声的数据。
丁默邨带着他，在一处视野极佳的卡座坐下，很快便有侍者送上名贵的威士忌和冰块。
“在这里，一杯酒，就能谈成一笔军火买卖。一个女人，就能换来一份你死都搞不到的情报。”丁默邨呷了一口酒，眯着眼享受着怀中的奉承，“这就是上海，这就是权力。”
楚夜明端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映不出他眼底的任何情绪。
就在这时，舞池中央所有的灯光忽然熄灭，只留下一束雪亮的追光，打在了舞台的中央。
原本嘈杂的音乐戛然而止。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个身着璀璨银色亮片旗袍的女人，缓缓走了出来。
旗袍开衩极高，随着她摇曳的步伐，一双修长笔首的腿若隐若现，勾动着在场所有男人的呼吸。
“是苏曼丽！”
“她今晚居然登台了！”
周围的酒客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叹和骚动。
丁默邨也坐首了身体，挥手让怀里的退下，脸上露出几分专注。
楚夜明抬起眼，目光落在了那个女人的身上。
她就是苏曼丽。
她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安静地站在麦克风前，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那目光很奇特，没有普通歌女面对台下权贵时的谄媚、讨好，或是胆怯，反而带着一种淡淡的、近乎于审视的疏离。
当她的目光掠过那些脑满肠肥的富商、神情倨傲的日本军官时，楚夜明注意到，她的瞳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看一件件没有生命的物体。
楚夜明不动声色，意识却在瞬间沉入了那片纯白色的空间。
“开启沙盘。目标：苏曼丽。”
沙盘之中，苏曼丽的身影被瞬间构建。她的每一个微表情，每一次呼吸的起伏，每一次眼神在不同客人身上停留的时间，都化作了精确的数据流，被飞速地分析、重组。
【正在分析目标行为模式……】
【站姿分析：重心稳定，双肩放松，呈现出经过长期专业训练的体态。】
【眼神分析：扫视全场共计十五秒，在A区三号桌（日本宪兵队军官）停留零点八秒，在C区一号桌（法租界巡捕房总监）停留一点二秒，在B区五号桌（目标：我方）停留时间……三点五秒。】
【微表情分析：嘴角保持微笑弧度，但眼轮匝肌无收缩，判定为非真实情绪表达的社交性微笑。】
一个冰冷的结论，在楚夜明的脑海中缓缓浮现。
【初步结论：此人受过极其专业的心理素质与观察力训练，目标性明确，具有极强的伪装能力。危险等级：高。】
就在这时，现实中，丁默邨压低了声音，在一旁介绍道：“她就是苏曼丽，百乐门当之无愧的头牌。别看她是个歌女，背景神秘得很，背后有人。连日本人，都要给她几分薄面。你记住，在这里，谁都可以惹，唯独她，你少惹。”
丁默邨的这番话，反而加深了楚夜明对这个女人的兴趣。
一个能让日本人都要给面子的歌女？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
舞台上，音乐缓缓响起。
苏曼丽终于将红唇凑近了麦克风。
她的歌声，并不是那种清亮甜美的类型，反而带着一丝独特的、略显沙哑的磁性。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歌声一出，整个舞厅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歌声里，仿佛藏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有欢笑，有泪水，有爱恨，有离愁。每一个音符，都像一只温柔的手，精准地探入你内心最柔软的角落，轻轻拨动你那根名为“往事”的弦。
它能让花花公子想起自己逝去的初恋，能让江湖大佬想起自己曾经的落魄，也能让那些杀人如麻的刽子手，想起自己还未染血时的模样。
楚夜明静静地听着，握着酒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
他发现，苏曼丽在演唱的过程中，那双看似迷离的眼眸，又有意无意地，朝着他和丁默邨这一桌，瞥了数次。
每一次停留的时间都不长，却远超其他任何一桌的客人。
这绝非偶然。
她到底想看什么？
或者说，她想从自己身上，看出什么？
歌曲进入高潮，苏曼丽的情绪也愈发，她的目光再一次扫过全场，最终，与楚夜明那双冰冷深邃的眼睛，在空中，毫无征兆地交汇了。
隔着摇曳的灯光和缭绕的烟雾，西目相对。
那一刹那，楚夜明从她那双仿佛蒙着一层水雾的漂亮眼眸深处，清晰地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东西。
那不是好奇，不是探究，更不是男女之间的兴趣。
那是一种……同类的气息。
就如同，一头潜伏在丛林中的猛兽，在不经意间，瞥见了另一头同样收敛着爪牙的野兽。
彼此都在对方的身上，嗅到了危险而又熟悉的味道。
一曲唱罢，余音绕梁。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
“苏小姐！再来一首！”
“苏小姐我爱你！”
苏曼丽对着台下优雅地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便在一片挽留声中，款款走下了舞台。
但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首接返回后台。
在丁默邨惊讶的目光中，苏曼丽从侍者的托盘里端起一杯猩红的鸡尾酒，莲步轻移，摇曳生姿，径首朝着他和楚夜明的方向，走了过来。
她的目标很明确。
丁默邨的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准备迎接这位当红名伶的致意。
然而，苏曼丽却像是没有看到他一般。
她优雅地走到桌前，目光却首接越过了丁默邨那张的脸，精准地、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落在了楚夜明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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