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风茶室。
雅致的日式庭院里，流水潺潺，青苔依石，将门外那个喧嚣、罪恶的上海，彻底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楚夜明提前五分钟抵达。
推开包厢的纸拉门，一股清幽的檀香混杂着茶香扑面而来。
田中贤二己经到了。
他换下了一身笔挺的西装，穿上了一套宽松的藏青色和服，正跪坐在棋盘前。他面前的炭炉上，古朴的铁壶正发出“咕嘟咕嘟”的悦耳声响。
他没有看楚夜明，只是专注地摆弄着一套精美的茶具，烫杯，置茶，注水，每一个动作都行云流水，充满了某种禅定的韵律感，仿佛一位潜心茶道多年的宗师。
“楚君，请坐。”
首到楚夜明在他对面坐下，他才缓缓开口，将一杯刚刚打好的、泛着细腻泡沫的抹茶，轻轻推到了楚夜明的面前。
两人之间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
田中贤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目光落在了那副由黑白玉石打磨而成的棋盘上。
棋局，正式开始。
楚夜明执黑先行。
他捏起一枚冰凉的黑子，指尖的触感让他瞬间进入了绝对的冷静。
他完全复刻了在沙盘中演练过无数次的那套“魔鬼棋路”。
第一手，他没有选择占角，而是下在了棋盘一个不痛不痒的位置。
他的落子迟缓，布局保守，每一步都像一个畏手畏脚的初学者，充满了犹豫和退让。
他甚至在几次落子前，都故意长考了许久，仿佛在进行着艰难的计算。
田中贤二的眼中，果然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他本以为，能让丁默邨都赞不绝口，能从望月坡那种绝境中创造“奇迹”的人，会是一个更有趣的对手。
没想到，只是一个虚有其表的莽夫。
他高估他了。
失望之余，田中贤二的攻势随之展开。
他的白子如水银泻地，又如一张无形的大网，迅速地、毫不留情地，开始侵占棋盘上的每一处实地，切割楚夜明的黑棋。
他的棋风优雅而又残酷，每一步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的艺术品。
中盘阶段。
楚夜明的黑棋己经被彻底压缩在了棋盘的左下角，像一群被狼群包围的绵羊，瑟瑟发抖，几乎看不到任何翻盘的希望。
田中贤二彻底放松了下来。
他甚至觉得，这场对弈有些索然无味了。
他一边优雅地落下白子，一边用一种平缓的、仿佛闲聊般的语气，开始了新一轮的试探。
“楚君，你的棋风，和你本人似乎不太一样。”
“我以为，以你在76号的行事风格，你的棋路，会更具攻击性，更像一把锋利的刀。”
楚夜明仿佛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机锋，只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片小小的、属于自己的角落里，苦苦挣扎。
他的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微的汗珠，将一个“疲于应付、濒临崩溃”的失败者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
他只是偶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嗯”，作为回应。
田中贤二看着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浓。
时机，成熟了。
田中贤二为了追求一个最完美的、足以载入史册的“屠龙”棋局，为了用一种最优雅的姿态结束这场无聊的游戏，他下出了一步棋。
那一步棋，追求着极致的美感与合围的完整性。
那一步棋，在楚夜明的沙盘中，被红色的数据流，清晰地标记为——“致命自负”。
就是现在！
楚夜明看似绝望地，盯着棋盘，长考了足足三分钟。
他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前倾，握着棋子的手，甚至在轻轻地颤抖。
然后，他缓缓抬起手。
将那枚被手心汗水浸得微湿的黑子，轻轻地、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般，点入了白棋那片看似固若金汤、铜墙铁壁的腹地之中。
那一步棋，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微小石子。
却在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田中贤二脸上那优雅从容的微笑，第一次，凝固了。
他猛地低下头，视线如同被钉子钉住一般，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着那颗刚刚落下的黑子。
他的瞳孔，在短短一秒内，急剧收缩。
起初是错愕。
随即是惊疑。
最后，变成了一种仿佛看到了鬼魅般的、彻骨的骇然！
不可能！
这个位置……他怎么会下在这里？
这明明是一步毫无意义的废棋！是自寻死路的自杀之举！
但……
田中贤二的大脑，开始以超乎寻常的速度飞速运转。他沿着那颗黑子的落点，向后推演。
一步，两步，三步……
当他推演到第五步时，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那条看似强大无比、即将完成屠龙伟业的白色大龙，其所有的气眼，都被这看似随意的一子，给彻底堵死了！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从开局第一手，就己经开始布置的，巨大而又恶毒的陷阱！
他之前所有的优势，所有的实地，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为这条白色巨龙陪葬的、毫无意义的墓碑！
棋局的节奏，陡然加快！
楚夜明仿佛换了一个人。
他不再犹豫，不再长考。
他面无表情，眼神冰冷，落子如飞，招招致命！
每一颗黑子落下，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切割在田中贤二阵型最薄弱的关节上。
田中贤二彻底乱了阵脚。
他奋力地、狼狈地试图补救，试图为自己的大龙寻找一线生机。
但楚夜明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
黑棋如潮水般涌来，将白棋最后的生存空间，一点一点地，彻底蚕食、吞没。
终局。
计子。
楚夜明放下了手中的最后一颗棋子，平静地开口：“不必计了。”
田中贤二死死地盯着棋盘，沉默了许久许久。
黑棋，胜半子。
以一种最微弱，却也最羞辱人的方式，赢得了这场战争。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丝毫的轻视与玩味。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战栗的、审视怪物的目光。
他没有愤怒，没有失态。
他反而笑了，笑得有些神经质，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精彩……真是精彩。”
“楚君，你让我对‘奇迹’这个词，有了全新的理解。”
他死死地盯着楚夜明，一字一句地说道，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对方的骨头里。
“我越来越好奇，在你的身体里，究竟还藏着一个怎样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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