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虚无。
它是一种具有重量和温度的实体,如同厚重的、被血液浸泡过的天鹅绒,严丝合缝地包裹着我,向下拖拽。意识像一枚投入深海的石子,在无尽的晦暗中持续下坠,唯有耳边回荡着自己生命系统濒临崩溃的轰鸣——那是一种被无限放大的、缓慢而黏滞的心跳声,以及气流艰难穿过痉挛喉管的嘶鸣。
顾衍的声音,就是在这片死亡的合唱中,突兀切入的、不合时宜的咏叹调。清晰,温润,甚至带着一丝学术探讨般的严谨,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
“经典的神经抑制类化合物,混合了自主神经阻滞剂……看,晚晚,你的瞳孔开始呈现特征性的散大,对光反射正在消失……”
他的手指,带着医用橡胶手套特有的微涩触感,冰冷地翻开我的眼睑。一束强光刺入我逐渐模糊的视野,引起一阵生理性的眩晕,但我无法闭眼,无法躲避。眼球表面迅速干燥、刺痛。
“完美的生理反应指标。”他满意地低语,记录着什么。在他眼中,我不是一个正在消亡的生命,而是一件正在按计划进入理想状态的“材料”。
他移动了。我涣散的视线无法聚焦,只能捕捉到一些模糊的色块和移动的阴影。他似乎在调整设备,金属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地下室里如同丧钟的序曲。然后,我感觉到颈侧的皮肤再次被触碰,这一次不是针尖,而是某种更宽、更凉的金属接触面,可能连着导线。
他在监测我的生命体征。以最专业的方式,监控着我的死亡进程。
“心率西十二,血氧饱和度持续下降……看这平滑的下降曲线,多么优美的衰竭……”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赞叹,“没有剧烈的挣扎,没有失禁,保持了最极致的体面。晚晚,你果然从未让我失望。”
体面?我心中冷笑,但那冷笑无法传递到任何一块面部肌肉。我的身体正在背叛我,每一寸肌肤都像被灌满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的神经冲动都无法产生。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调动残存的全部意志,吸入的却似乎只是浓稠的黑暗,带着福尔马林和尘土的味道,沉淀在肺泡里,加速着窒息感。
然而,就在这具看似己然放弃的躯壳深处,一场无声的战争正在白热化。
顾衍注入的神经抑制剂,像一支冷酷的侵略军,沿着我的血管和神经网络快速推进,所到之处,功能熄火,感知麻痹,试图将我的生命活动压制到最低点,为他所谓的“固定”创造最佳条件。
而我提前服下的药物,连同那微量的拮抗剂,则像一支潜伏己久的游击队。它们伪装成死亡的一部分,模拟着器官衰竭的迹象,却在最核心的堡垒——我的大脑和心脏,进行着殊死的抵抗。那股从腹部升起的微弱热流并未消失,它变成了地下燃烧的暗火,顽强地维持着意识核心的一线清明,减缓着生命体征滑向不可逆转深渊的速度。
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走钢丝。我必须精确地控制着这个“将死未死”的临界点,既要骗过顾衍的仪器和专业的眼睛,又不能真的让那冰冷的药剂彻底熄灭生命的火焰。
“肌张力开始显著降低……”顾衍的手按在我的手臂上,施加压力,评估着,“很好,这有利于后续的塑形……”
塑形?像处理黏土一样处理我的尸体?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恶心和抗拒翻涌上来,却只能被困在僵死的肉体里,加剧着内部的撕裂感。
我的听觉变得异常敏感,又异常扭曲。他准备器械的声音,他自己的呼吸声,甚至远处管道里若有若无的滴水声,都被放大了无数倍,混杂在一起,形成一首怪诞的安魂曲。
时间失去了线性流动的意义,每一秒都被拉长成永恒的折磨。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几分钟?还是几十分钟?我的视野几乎完全被黑暗占据,只剩下一点点光感,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
就在这时,顾衍似乎完成了所有的准备工作。他回到了我的“头侧”,俯下身。他的影子投在我仅存的光感上,带来更深的黑暗。
“时候差不多了,晚晚。”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情人的呢喃,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你能感觉到吗?那个界限……生命与永恒的界限。你正在跨越它。”
他伸出手,不是拿着器械,而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我额前被冷汗濡湿的头发。那触碰,带着一种告别和占有的双重意味,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要抗拒它,拥抱它。”他催眠般低语,“想象一下,你的智慧,你的美丽,你所有激烈的情感,都将脱离这脆弱肉身的束缚,被我永远地封存在最完美的形态里。你再也不会衰老,不会痛苦,不会被世俗玷污。你将成为一个传说,一件只属于我的、永恒的艺术品。”
他的话语如同毒液,试图侵蚀我最后的意志。艺术品?传说?不,那只是变态占有欲的终极体现,是将活生生的人异化为物的疯狂行径!
我集中起全部残存的精神力量,对抗着他的精神污染。我想起解剖台上那些无声的受害者,想起楚婷婷指甲缝里的古龙水,想起苏晴恐惧的警告,想起陈教授睿智的分析,想起影梭在屏幕那头冷静的操作……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不是他的藏品!
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力量,从那意识的核心暗火中滋生出来。它无法让我动弹,却让我的思维在无尽的黑暗泥沼中,抓住了一块坚硬的礁石。
顾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停顿了一下,更加仔细地观察我的脸。
“咦?”他发出一个轻微的疑问音,“脑电活动……比预期要稍微活跃一些?是药物个体差异,还是……”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探究的兴奋,仿佛发现了值得深入研究的异常数据。
他靠得更近,几乎与我鼻尖相贴。我能闻到他身上那标志性的、混合了稀有木材与龙涎香的古龙水味道。这曾经让我迷恋的气息,此刻如同墓穴中飘出的熏香。
他的目光,像两束冰冷的探照灯,扫描着我脸上最细微的、不受控制的肌肉颤动,捕捉着我瞳孔深处任何可能残存的意识火花。
我躺在那里,如同真正的尸体,连呼吸的幅度都控制在最小的范围。我放任身体呈现出药物作用下最“标准”的濒死状态,将所有残存的意识、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计算,都深深地、深深地隐藏起来,只留下一片空洞的、即将凝固的死亡表象。
我在心里,用最后的力量,对自己,也对那个可能正在监听这里的设备,无声地宣告:
我在看着你,顾衍。
看着你如何表演这场独角戏。
看着你如何一步步走向,我为你设定的终点。
这具身体,此刻是你的标本。
但我的意志,是凝视着标本的,另一个猎人。
顾衍凝视了我许久,最终,那丝疑虑似乎被更大的满足感覆盖了。
“看来,是你的独特性在作祟。”他得出了结论,语气恢复了掌控一切的从容,“这样更好,更具挑战性,也更具价值。那么,我们开始吧,最终阶段。”
他首起身,走向那放着各种器械的台子。模糊中,我看到他拿起了一件东西,那轮廓……像是一把特制的、用于灌注的长针筒,针头长得令人心悸。
真正的时刻,来临了。
黑暗在我眼前收拢,最后的光感即将消失。
但在彻底的沉寂降临前,我调动了面部每一丝还能微弱感应的神经,让我的嘴角,在那极致的、死寂的平静中,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个微米的弧度。
那不是微笑。
那是瞄准目标的,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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