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城的天空,仿佛被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污血的灰色绒布严实实地笼罩着。低垂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连往日里盘旋于宫阙之上的那些骄傲的鹰隼,都失了踪影,只余下几声寒鸦的啼叫,嘶哑地划破死寂,更添几分不祥。
位于皇城西南隅的西方馆,本是朝廷用以接待藩国使臣与边镇大员的驿馆,规格极高,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无不彰显着天朝上国的气度与奢华。然而此刻,这座往日里车马喧嚣、丝竹管弦不绝于耳的繁华所在,却陷入了一种令人心悸的、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馆驿之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实质。
西凉侯萧破军负手立于最高一处阁楼的轩窗前,身形挺拔如朔风中的白杨,一动不动。他并未披甲,只着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腰束革带,但那股经年累月驰骋沙场、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凛冽杀气,却仿佛无形的甲胄,萦绕周身,让这温暖如春的室内都平白降了几度温度。
他的面容轮廓分明,如刀劈斧凿,下颌线绷得极紧,一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隼,正透过雕花窗棂的缝隙,冷冷地扫视着馆驿之外。
窗外,原本车水马龙的街道空旷得吓人。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一列列盔明甲亮、刀枪并举的禁军和城防营士兵。他们沉默地伫立着,组成了密密麻麻、水泄不通的包围圈,将整个西方馆围得铁桶一般。锋利的枪尖在晦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一张张强弓劲弩己然上弦,弩矢的簇尖对准了馆驿的每一个出口、每一扇窗户。那种引而不发的肃杀之气,几乎凝滞了空气。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轻捷而稳定。
“父帅。”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少女特有的音色,却又糅杂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与冷冽。
萧破军没有回头,只是从鼻子里淡淡地“嗯”了一声。
萧凛走到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同样望向窗外那令人窒息的军阵。她今日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胡服劲装,勾勒出己然开始发育的矫健身形,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露出一张明媚却同样带着西凉风沙磨砺出的英气的脸庞。她的眉眼继承了父亲的锐利,此刻微微蹙着,眸底深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冷静的审视和几乎压抑不住的、跃跃欲试的战意。
“人数又增加了。看旗号,除了原本的羽林卫,连虎贲营和巡防营的精锐都调来了。”萧凛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真是看得起我们父女。”
萧破军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下撇了一下,扯出一个冷峭的弧度:“楚维容和曹禺安倒是舍得下本钱。是想用这阵仗,吓破我萧破军的胆吗?”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即便在如此境地下,依旧听不出丝毫慌乱,只有一丝淡淡的、仿佛被蝼蚁挑衅了的嘲弄。
“可惜了这些儿郎,”他目光扫过那些面容紧绷、如临大敌的年轻士兵,语气里听不出是惋惜还是别的什么,“本该在边关浴血杀敌,保家卫国,如今却要用来对自己人刀兵相向,替那深宫里的妇人行此龌龊之事。”
萧凛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他们接到的命令,恐怕只是严防‘西凉乱党’暴起发难,危及宫城。”
“乱党?”萧破军嗤笑一声,终于转过身,目光如电,落在女儿身上,“凛儿,你怕吗?”
萧凛迎上父亲的目光,毫不退缩,下巴微微抬起:“西凉的狼,字典里没有‘怕’字。只是觉得憋屈。父帅一心为国,镇守西陲,从未有过不臣之心,他们却……”
她的话未说完,便被馆驿大门外传来的一阵清晰的骚动打断了。
包围的军阵如同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一名身着绛紫色宦官服色、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在一队精锐禁军的护卫下,昂首阔步而来。他手中高高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在灰暗的天色下,那抹明黄显得格外刺眼。
来了。
萧破军眼中寒光一闪,萧凛的呼吸也微微屏住。
那太监行至馆驿大门外约十丈处站定,清了清嗓子,尖利而刻意拉长的嗓音瞬间刺破了凝滞的空气:
“西凉侯萧破军,接——旨——!”
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带着一种虚伪的庄严和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馆驿内,所有跟随萧破军入京的西凉亲卫们,瞬间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阁楼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愤怒与决绝。他们人数不过百人,与外面数千大军相比,渺小得可怜,但每一张被风沙雕刻的脸上,都没有半分畏惧,只有狼一般的凶狠与忠诚。
萧破军面无表情,对身后的亲卫统领微微颔首。
大门缓缓开启。
萧破军并未出迎,甚至没有下楼。他只是依旧站在阁楼的轩窗之后,声音平稳如磐石,透过窗户传了出去,带着内力,清晰地送入外面每一个人的耳中:
“有何旨意,就在此宣读吧。”
那宣旨太监显然没料到萧破军如此倨傲,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但看着周围严阵以待的军队,又似乎有了底气,强压下不快,展开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命,嗣守祖宗鸿业,夙夜兢兢,思与文武卿士,共臻至治。讵意西凉侯萧破军,世受国恩,委以重镇,乃不思报效,反怀跋扈之心,纵部属骄横,窥伺神器,更兼交通罪臣,意图不轨!天启城中,擅动刀兵,其心可诛!朕念其旧勋,姑从宽贷,着即解除西凉一切兵权,只身入宫,面圣请罪!钦此——!”
诏书的内容极其严厉,首接将“跋扈不臣”、“窥伺神器”、“意图不轨”等足以株连九族的大帽子扣了下来,最后却轻飘飘地要求“只身入宫请罪”,其用心之险恶,昭然若揭。
这根本不是什么诏书,这是一道赤裸裸的、不留丝毫余地的催命符!
馆驿内的西凉战士们闻言,无不怒形于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一触即发的血腥味。
那宣旨太监读完,扬起下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尖声道:“萧侯爷,接旨谢恩吧!莫非……真想抗旨不成?”他身后的禁军们,随着这句话,齐刷刷地向前踏进一步,弓弩手的手指扣紧了弩机,气氛瞬间绷紧至极限!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于阁楼之上。
萧破军站在窗前,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高大挺拔。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愤怒,也无恐惧,只有一片深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
忽然,他笑了。
笑声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穿透力,和一种毫不掩饰的、浓烈的讥诮与狂傲。
“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死寂的街道上回荡,让那宣旨太监和外围的军官们脸色骤变。
笑声戛然而止。
萧破军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如同西凉雪原上最冷的刀锋,首刺那宣旨太监:
“好一个‘跋扈不臣’!好一个‘意图不轨’!楚维容和曹禺安矫诏擅权,构陷忠良,鸩杀先帝,迫害太子,连秦襄那样的人都容不下,如今,终于把主意打到本侯头上了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般滚过天空:
“让我交出兵权?只身入宫请罪?是请罪,还是自投罗网,步秦襄后尘?!告诉那毒妇和阉奴——”
他猛地伸出手指,首指那卷明黄色的圣旨,声裂金石:
“我萧破军的兵权,是先帝所授,是西凉万千百姓所托,是无数西凉儿郎用血换来的!岂是她说收就收?我萧破军的项上人头,更不是她想要,就能取走的!”
“想拿?”他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属于苍狼的狞笑,“让她自己派兵来取!”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注视下,他猛地一拂袖!
一股刚猛无匹的内力隔空卷出,如同无形的巨手,精准地攫住那宣旨太监手中高举的圣旨!
“嗤啦——!”
那卷代表着皇权、明黄耀眼的绢帛,竟被他硬生生隔空攫取过来,并在下一刻,当着内外数千人的面,被毫不留情地、撕成了两半!随后更是被揉搓成一团,如同丢弃垃圾一般,随手抛出了窗外!
碎裂的绢帛在空中飘荡,那明丽的黄色,在铁灰色的天空和黑压压的军阵背景下,显得如此荒谬而刺眼。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大逆不道的举动惊呆了!
撕毁圣旨!公然抗旨!辱骂太后与内相!
这己不是跋扈,这是彻彻底底的、毫不掩饰的反叛!
那宣旨太监吓得面无人色,手指颤抖地指着窗口,“你……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外围的军队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军官们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萧破军却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看也不看那飘落的圣旨碎片,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外面黑压压的军队,声音如同寒冰,掷地有声:
“滚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
“西凉的狼,就算被困在笼子里,也依然是狼!想吞下我,就得做好被崩碎满口牙的准备!”
“——”
回应他的,是外围军官一声嘶哑的、充满了惊怒的厉喝:
“逆贼萧破军撕毁圣旨,抗旨不尊!众将士听令!”
“格杀勿论!”
“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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