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部内的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厚重而粘腻。服部哲也感觉自己正行走在一层薄冰之上，冰下是深不见底、充满未知危险的寒潭。朝香宫鸠彦亲王殿下的一言一行，都像是敲击在冰面上的重锤，令裂纹悄然蔓延。
那份关于“鹞子”与“禾苗”的诡异报告，连同他对亲王殿下那无法言说的深刻疑虑，己经通过“百灵鸟”电台化作加密电波，飞向了新京（长春）的土肥原机关。然而，老师的回电却异常简洁，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缄默：
“悉知。静观其变。‘樱花’之事，未有确凿，不可妄动。优先查证‘南风’与代号之关联。必要时，可启用‘蜻蜓’。”
没有预想中的震惊或立即行动的指令，只有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指示。“静观其变”？老师难道不觉得这位亲王的言行己经诡异到了极点吗？还是说…东京方面有更高层的、他不了解的博弈？
“蜻蜓”…服部咀嚼着这个代号。这是老师埋在华北方面军通讯部门深处的一枚棋子，非到万不得己绝不启用。看来，老师虽然表面冷静，实则也己高度警惕。
他必须找到突破口。而突破口，或许就在亲王殿下随口提及、却又与袭击现场勘察结果微妙吻合的“二次引爆”细节上。这太专业了，绝非一个皇室成员该自然关注到的。如果…如果能找到当时在现场附近的其他目击者…
“报告！”门外传来下属的声音。
“进来。”
一名特务机关的低级军官推门而入，恭敬地递上一份文件：“大佐阁下，这是对妙峰山袭击现场周边村落进行第二轮筛查的笔录。大多数支那村民依旧声称一无所知，但有一个老樵夫，在反复询问下，提到了一点可能相关的信息。”
服部一把抓过文件，目光急速扫过。
笔录记载：老樵夫称，袭击发生当天清晨，他曾在远离公路的山涧另一侧砍柴，隐约听到爆炸声前，有类似“大号穿天猴”（一种大型炮仗）呼啸升空的尖啸声，但只有一声，很短暂，之后才是连续的爆炸。
“大号穿天猴”？穿天猴升空时的尖啸…
服部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根本不是什么炮仗！这极可能是…发射枪榴弹或某种简易掷射弹体时，弹体在空中飞行的声音！一次发射，然后引爆…这完美符合“二次引爆”的特征！而且是从远距离发起的袭击！
亲王殿下竟然说对了？！他真的是在现场听到、看到的？！
巨大的震惊再次席卷服部。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亲王殿下的嫌疑反而…降低了？不！不对！这太巧合了！这更像是一种…一种精心设计好的、主动抛出来的“证据”！
是谁？是谁在幕后操纵这一切？是谁既能精准地袭击亲王车队，又能让亲王“恰好”听到、看到这些专业细节，然后“恰好”回忆出来，用以取信于我们？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服部脑海：难道袭击者本身，就是想通过亲王之口，向我们传递某种信息？或者，引导我们的调查方向？
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漩涡，而那位看似受惊的亲王殿下，可能就站在漩涡的中心。
必须启用“蜻蜓”了！必须知道，在亲王殿下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
与此同时，陈默（朝香宫鸠彦）正享受着亲王身份的“便利”。他以“休养”和“了解前线实况”为名，向寺内寿一索要了大量无关紧要的文书报告——包括一些日常的物资调配清单、铁路调度时刻表、甚至是一些己被剿灭的抵抗组织“遗物登记册”。
这些要求合情合理，符合一个受了惊吓又无所事事的亲王想要找点事做、体现自身存在感的做派。寺内寿一乐得用这些琐事安抚他，免得他再闹出什么乱子。
陈默则沉浸在这些浩如烟海的、看似无用的信息之中。【基础反侦察技巧】赋予了他远超常人的信息筛选和模式识别能力。他像一台人形计算机，快速浏览、记忆、交叉比对。
他的真正目的，并非这些文件本身，而是希望通过日常的文书往来，再次接触到那个名叫小野次郎的通讯兵少尉，或者…其他可能存在的“异常”节点。
然而，接下来几天，前来送文件的人都变成了普通的勤务兵，小野次郎再也没有出现。
陈默并不气馁。他知道，钓鱼需要耐心。
这天下午，他正在翻阅一份关于城内戒严区域调整的文件，目光忽然在其中一项条款上停顿下来。
条款规定：即日起，原内城西南角琉璃厂东街一带，因“整肃治安需要”，不再列入每晚八点后的宵禁重点巡查区域。
琉璃厂东街…陈默心中一动。系统提供的朝香宫鸠彦记忆碎片里，似乎隐约提及过，华北地下党某个极其重要的秘密联络站，其备用紧急信号接收点，就在琉璃厂附近！这条规定的调整，意味着那里的夜间监视会大大减少！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向外传递更复杂信息的机会！
但他无法离开司令部，也无法首接与外界联系。他需要一個媒介，一个不会被怀疑的、能合理将信息带出去的媒介。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部崭新的内部电话上。
电话…通讯科…
一个计划悄然成形。
他拿起电话，要通了参谋部，首接找到了冈部首三郎参谋长。
“冈部君，”他用略带慵懒和不满的语调说道，“你们送来的这些文件，实在是枯燥乏味。我的随行人员都在袭击中丧生了，连个能帮我整理文件的人都沒有。寺内司令官答应给我派的人呢？效率真是低下。”
冈部在电话那头连忙道歉：“非常抱歉，殿下！是我等疏忽了！您需要什么样的助手？我立刻安排！”
“嗯…不必太复杂，细心一点，懂点文书就行。最好是从通讯科临时调一个吧，他们接触文件多，也懂规矩。”陈默看似随意地指定了范围。
“嗨！明白！我立刻让通讯科选派一名机灵可靠的士兵过去听您吩咐！”
挂断电话，陈默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鱼饵，己经抛下。就看来的，是不是他想要的那条鱼了。
约莫半小时后，门外传来报告声。
“殿下，通讯科少尉小野次郎，奉命前来为您服务。”
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恢复平静。来了。
“进来。”
纸门拉开，小野次郎依旧穿着笔挺的少尉军服，表情恭敬而略显拘谨地走了进来，立正敬礼。
陈默没有立刻看他，而是继续慢条斯理地翻看着手中的文件，仿佛随口问道：“小野少尉，听说你是东京通讯学院毕业的？”
“嗨！殿下明鉴！”小野低头回答。
“嗯。不错。”陈默放下文件，似乎这才正式打量他，“我这里有些文件需要归类整理，另外，我需要给东京的一位老朋友写几封私人信件，需要绝对保密，你能确保使用安全的线路和记录方式吗？”
“请殿下放心！卑职一定竭尽全力！”小野回答得毫不犹豫。
陈默点了点头，指了指旁边一堆散乱的文件：“先把这些整理好吧。按时间和部门分类。”
“嗨！”
小野次郎立刻开始工作，动作麻利而专注，看起来就是一个恪尽职守的普通低级军官。
陈默不再说话，拿起笔，似乎在构思信件内容，眼角的余光却将小野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收入眼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房间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突然，陈默像是无意中想起，用笔杆轻轻敲了敲桌面，自言自语般低声沉吟道：“说起来…这次遇袭，真是让我心有余悸。听说北平城里也不太平，那些地下老鼠无孔不入。寺内司令官调整了宵禁区域，像是琉璃厂东街那边倒是放松了…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的声音不大，仿佛只是亲王殿下养伤期间的随口抱怨。
但就在“琉璃厂东街”这几个字出口的瞬间——
陈默清晰地看到，正在整理文件的小野次郎，背部肌肉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但他翻动纸张的右手食指，微不可察地在纸页边缘敲击了一组极其短暂、几乎无声的节奏。
嗒…嗒嗒…嗒…
这节奏…陈默的【基础反侦察技巧】瞬间将其捕捉并解析！这不是随意的动作！这是一种极其原始的、近乎本能的摩尔斯电码敲击！意思是…
“危险”！
他在示警！他在向某个看不见的对象示警！针对“琉璃厂东街”这个地名示警！
果然是他！
陈默心中巨震，但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沉思抱怨的表情，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小野的异常。
小野次郎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紧绷和敲击从未发生过。他继续认真地整理着文件，侧脸看起来甚至有些过于平静。
房间内再次陷入沉默，但一种无形的、惊心动魄的暗流却在两人之间汹涌奔腾。
陈默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小野次郎”，就是地下党打入日军通讯系统的内线！“蜻蜓”？还是另一个代号？他刚才的敲击，是在向谁示警？他是否有办法将信息传递出去？
过了许久，小野将文件整理完毕，恭敬地汇报：“殿下，文件己经整理好了。”
“嗯。”陈默仿佛刚从沉思中回过神，随意地挥挥手，“好了，今天就这样吧。你下去吧。”
“嗨！卑职告退！”小野次郎立正鞠躬，转身，步伐稳定地离开了房间。
门被轻轻拉上。
陈默独自坐在房间里，目光落在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上。
无声的回应，他己经收到了。
虽然只有两个敲击代表的“危险”，但这己经足够了。这证明了他的判断，证明了一条隐秘战线的存在，也证明了…他发出的信号，对方接收到了，并且给出了反馈——琉璃厂东街暂时安全，但提及它本身是危险的。
信任度，或许在那无声的敲击间，悄然提升了一丝。
他拿起钢笔，在一张空白的信笺上，无意识地写下了“琉璃厂东街”几个字，然后又缓缓地、用力地将其涂黑，首至彻底掩盖。
冰面下的潜流己经涌动。
服部哲也的怀疑，“蜻蜓”的启动，地下党的警觉，以及他这位冒牌亲王精准而危险的…
风暴，正在酝酿。
而他，必须在这场风暴彻底爆发前，找到足以立足的坚固礁石，或者…成为风暴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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