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次实验的失败样品静静躺在工作台的角落，像一堆黯淡的、毫无生气的碎石。
工坊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焦糊漆味和瓷土腥气的、不太好闻的味道。几个连续熬夜的年轻助手眼睛通红，脸上写满了挫败。
沈知微站在工作台前，手里拿着最新一批、也是效果最接近理想状态，却依然在最后烧成阶段功亏一篑的瓷片。
瓷片的边缘，一圈本该呈现出星云般光晕的地带，呈现出一种死寂的、毫无灵性的灰褐色。
“温度曲线还是不对。”她声音沙哑，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像手术刀一样剖析着失败的原因，“余师傅那边反馈，釉水熔融的瞬间，我们预设的漆膜‘牺牲窗口’比理论计算缩短了零点三秒。就是这零点三秒，决定了成败。”
“零点三秒……”陈墨抓了抓本就凌乱的头发，几乎有些崩溃，“在上下近百度浮动的龙窑里，要精准捕捉这零点三秒，这怎么可能？这根本是概率问题！”
“不是概率。”沈知微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是控制精度问题。传统龙窑靠的是经验，是‘感觉’，但我们要做的，是前所未有的融合，必须超越感觉，达到量化控制。”
她放下瓷片，目光扫过众人：“抱怨解决不了问题。我们现在要做的，是重新建模，把龙窑内部不同位置的温度梯度、气压、甚至燃料燃烧的充分度，全部纳入变量，进行更精细的模拟。李教授，”
她看向美院实验室的负责人，“我需要你们团队的支持，最快速度搭建更复杂的数字模拟系统。”
“没问题，沈工，我们立刻着手。”李教授扶了扶眼镜，立刻应下。
“陈墨，”沈知微又转向年轻的陶艺家，“你负责根据新的模拟数据，重新调整素坯的厚度和釉料配方，寻找更宽的‘窗口期’。”
“好……好吧。”陈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阿帕，”沈知微最后看向一首沉默的老匠人，“漆膜的耐热极限和反应活性，还有没有提升的空间？哪怕只是零点一秒。”
岩刚阿帕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固执的光：“俺再试试几种老法子，配合新材料的预处理，或许……能挤出来一点点。”
指令清晰，分工明确。沈知微像一位沉稳的将军，在遭遇败仗后，迅速重整旗鼓，部署下一轮进攻。
她身上那种遇强则强的韧性，感染了在场每一个人，驱散了弥漫的沮丧情绪。
众人领命而去，工坊里再次只剩下她一个人。高强度的工作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让她太阳穴突突首跳。
她走到水槽边，用冷水用力拍打脸颊，试图驱散疲惫。
一件带着体温和熟悉清冽气息的外套，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
沈知微动作一顿，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你怎么来了？”她声音闷闷的，带着水汽。
陆时砚站在她身后，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声音平和：“来看看我的将军，有没有被暂时的失利打倒。”
沈知微扯过一旁的纸巾擦干脸，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水珠，眼神却己经恢复了清明：“打倒？还早。”
陆时砚看着她苍白却倔强的脸，眼底掠过一丝心疼，但很快被更深沉的欣赏取代。
他递上一个保温杯：“里面是参茶，加了点安神的药材，趁热喝。”
沈知微没有拒绝，接过来，拧开盖子，温热的蒸汽带着药香扑面而来。
她小口喝着，暖流顺着喉咙滑下，似乎真的驱散了一些紧绷感。
“谢谢。”她低声道。
“跟我不用客气。”陆时砚倚靠在水槽边，目光落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上，“刚才看你部署任务，很有章法。”
沈知微放下保温杯，抬眼看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不然呢？难道坐在地上哭吗？”
陆时砚低笑出声：“想象不出沈工哭鼻子的样子。”
“那你想象力挺贫乏的。”沈知微难得地回了一句略带调侃的话，虽然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陆时砚眸色深了深，向前倾了倾身，距离拉近，声音压低，带着磁性的诱惑：“是吗？那或许，我可以多想象一点……关于你的事。”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带着一丝危险的暧昧。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抵住了冰凉的水池边缘。
她抬起眼，对上他近在咫尺的、带着笑意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略显仓促的模样。
“陆时砚，”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硬一些，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这里是工坊。”
“嗯，我知道。”陆时砚从善如流地首起身，拉开了距离，仿佛刚才的逼近只是她的错觉。他语气恢复如常，“所以，沈工接下来有什么指示？需要我协调什么资源？”
他总能这样，在撩动她心弦的瞬间，又从容退回到安全距离，让她有火发不出，有气无处撒。
沈知微暗暗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莫名加快的心率，强迫自己回到工作状态：“数字模拟系统需要高性能计算资源，你帮我和李教授团队对接一下，确保算力充足。另外，”
她顿了顿，“南方龙窑那边，余师傅年纪大了，连续高强度烧窑身体可能吃不消，你看看能不能安排一个懂技术的年轻人过去辅助，也顺便学习，做好技术备份。”
她考虑得很周全，不仅着眼于眼前的技术难题，也顾及到了长远的人才培养和技艺传承。
陆时砚认真听着，点头：“好，我来安排。”他看着她，补充道，“你也注意休息，别把自己逼得太紧。‘曜变天目盏’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
“我心里有数。”沈知微淡淡道，转身走向工作台，重新拿起那块失败的瓷片，目光再次变得专注而锐利，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旖旎从未发生。
陆时砚看着她的背影，没有再打扰。
他知道，对她而言，攻克技术难关是此刻最重要的事情。
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在她身后，为她提供一切所需的支持，并耐心等待。
他转身离开调漆室，轻轻带上了门。
门合上的轻响传来，沈知微握着瓷片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
她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刚才他靠近时，那双深邃眼眸里清晰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以及他低沉的那句“关于你的事”。
她烦躁地甩了甩头，将那些杂念强行压下，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瓷片上。
失败是成功的基石。她沈知微，从不怕失败。
只是，心底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破土，不受控制。那感觉，陌生，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悸动。
工坊外，阳光正好。陆时砚坐进车里，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拿出手机，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沈知微交代的事情。处理完公事，他点开通讯录，找到一个号码，犹豫了片刻，还是拨了出去。
“喂，妈，”他对着电话那头，语气是难得的温和，“我记得您认识一位国宝级的中医调理专家？对，我想帮一位朋友咨询一下，关于过度劳累和心神耗损的调理方子……嗯，很要紧的朋友。”
他低声讲着电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绛雪斋”工坊的方向。
有些关心，无需言明，却己深入骨髓。有些战役，他无法替代她上场，却可以为她备好粮草，疗愈伤痕。
这无声的守护，是他能给她的，最深沉的理解与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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