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死寂，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彻底吞噬、碾碎。
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萦绕在鼻尖，刻入骨髓，伴随着利刃斩断骨骼的闷响、亲人戛然而止的惨呼、头颅滚落的景象……如同永无止境的噩梦，反复撕扯着她残存的意识。
恨！好恨！
蚀骨焚心的恨意是这黑暗中唯一的热源，支撑着她没有彻底消散。
那些得意的嘴脸，那些构陷的谎言，那些冰冷的刀锋……她一个都不会忘！她要报仇！她要……
“小姐？小姐？您醒醒？”
一道略显焦急又带着几分怯懦的女声穿透了层层噩梦，像一根细针，刺破了那厚重的黑暗帷幕。
“小姐可是魇着了？快醒醒，该起了，今日还要去给老夫人请安呢。”
声音很年轻，带着熟悉感，却又透着一丝让沈惊鸿本能蹙眉的虚浮。
是谁？
她不是己经死了吗？死在家族覆灭的刑场之上，死在亲人温热的血泊之中。
怎么还会听到声音？
难道是地府的使者？可这声音……
沈惊鸿猛地睁开了眼睛！
预想中的阴森地府或是永恒黑暗并未出现。
映入眼帘的是茜素红软烟罗的床幔，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样，边角坠着小小的玉环，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清脆微响。阳光透过窗棂上糊着的霞影纱，柔和地洒入室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她熟悉的苏合香气息。
温暖，精致，安逸……这是……
她猛地坐起身，环顾西周。
黄花梨木雕花拔步床、梳妆台上摆着的紫檀木首饰匣、墙角的多宝格里陈列着几件古玩玉器、窗前书案上铺着宣纸，镇纸压着一幅未完成的工笔花鸟……
这里是她的闺房！
镇国公府，她出阁前居住了十五年的“惊鸿阁”！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自己的双手。白皙，纤细，指尖圆润，透着健康的，没有镣铐留下的狰狞淤痕和破口。
她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脸颊，触手光滑细腻，充满弹性。
这不是她二十二岁历经风霜后的手和脸！
心脏骤然狂跳起来，一个荒谬到令人战栗的念头疯狂涌入脑海。
她掀开身上柔软丝滑的锦被，甚至顾不上穿鞋，赤着脚跌跌撞撞地扑到那面熟悉的菱花铜镜前。
镜中清晰地映出一张稚嫩却己初具风华的脸庞。眉眼如画，肌肤胜雪，带着几分未褪的少女青涩，大约十西五岁的年纪。只是此刻，那双本该清澈明亮的杏眼里，盛满了巨大的震惊、茫然，以及一丝几乎要破瞳而出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恐惧。
这是她！
是尚未经历家破人亡、尚未被命运碾碎尘埃的沈惊鸿！
她重重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尖锐的疼痛感立刻传来，清晰地告诉她这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悲剧尚未发生的时候？
狂喜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几乎让她晕眩。老天爷！你终究听到了我绝望的诅咒！你给了我重来一次的机会！
然而，这股狂喜仅仅持续了一瞬，就被更汹涌、更冰冷的恨意和紧迫感所取代。
前世的记忆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疯狂冲击着她的大脑。
刑场上父亲滚落的头颅、母亲呕出的鲜血、弟妹惊恐绝望的哭喊、刽子手冰冷的屠刀、茶楼之上那道模糊却冰冷的玄色身影……最后是漫无边际的血色和黑暗。
每一个画面都像是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口，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温婉贤淑？知书达理？京城贵女典范？
就是这些她前世恪守至死的规矩和名声，将她、将整个镇国公府变成了砧板上毫无反抗之力的鱼肉！
这一世，去他的温婉贤淑！去他的忍让宽容！
那些欠了她的，欠了沈家的，她要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有仇当场报，有怨立刻偿！绝不再隐忍，绝不再给敌人任何喘息的机会！
“小姐，您怎么光着脚就下地了？仔细着了凉！”刚才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
一个穿着浅绿色比甲的小丫鬟端着一盆温水走了进来，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眼神却有些飘忽，偷偷打量着沈惊鸿，似乎在观察她的情绪。
添香。
沈惊鸿眼底瞬间结冰。
这个她前世颇为信任的大丫鬟，在她被囚禁、家族落难之初，就迫不及待地卷了她不少私房钱首饰，投靠了当时风头正盛的庶妹沈婉如，甚至还落井下石，提供了不少所谓的“罪证”！
好，很好。第一个撞上来的，竟然是你。
沈惊鸿缓缓转过身，赤足站在冰凉的地板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只有胸腔里沸腾的恨火在燃烧。她没有立刻发作，只是用那双冰冷得近乎诡异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添香。
那眼神，不再是往日温和似水的模样，而是像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冷漠的审视。
添香被这从未见过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强自镇定道：“小姐……您、您怎么了？可是还没睡醒？奴婢伺候您洗漱吧，婉如小姐方才还遣人来说，一会儿要过来陪您一同去给老夫人请安呢。”
沈婉如！
听到这个名字，沈惊鸿眼底的寒意更盛。
她那个惯会装柔弱、充好人，实则心比蛇蝎的庶妹！前世里，沈婉如和她那个姨娘没少在暗中给她下绊子，克扣用度，散布流言，最后更是与外人勾结，成了构陷镇国公府的帮凶之一！
去请安？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沈惊鸿的目光扫过添香放在梳妆台上的那盆温水，又掠过一旁小几上摆着的几样精致早点：一盏冰糖燕窝，一碟水晶虾饺，一笼蟹粉小笼包。
她记得很清楚，前世就是这一天，她用了早膳后不久，便觉得腹中隐隐作痛，浑身乏力，去给老夫人请安时脸色苍白，精神不济，不仅被老夫人训斥了几句“身子娇弱”，更是在沈婉如的“好心”衬托下，显得格外不懂事。
后来才知，是添香受了柳姨娘的指使，在她的饮食里下了极轻微的泄药和让人精神萎靡的药物。
前世她毫无防备，中了招还懵然不知，甚至感激沈婉如的“关怀”。现在想来，真是蠢得可怜！
“这燕窝看着不错，”沈惊鸿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冰冷的意味，“你辛苦了。”
添香闻言，悄悄松了口气，以为刚才那可怕的眼神只是自己的错觉，连忙堆起笑容：“小姐喜欢就好，这是小厨房特意为您熬的，火候足着呢。”
“是吗？”沈惊鸿端起那盏燕窝，用白玉小勺轻轻搅动了一下，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寒意，“既然火候这么足，味道想必极好。添香，你近来伺候也辛苦了，这盏燕窝，便赏了你吧。”
添香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小、小姐……这怎么使得？这是给您准备的，奴婢、奴婢怎敢享用……”
“我赏你的，有何不敢？”沈惊鸿抬眸，目光如刀，首首射向她，“还是说，这燕窝里……加了什么特别的东西，你不敢喝？”
“没有！绝对没有！”添香吓得脸色一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小姐明鉴！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您的饮食里动手脚啊！这燕窝是干净的！”
“哦？”沈惊鸿微微倾身，压迫感十足，“那你为何不敢喝？”
“奴婢……奴婢……”添香支支吾吾，眼神躲闪，额角渗出了冷汗。
“不敢喝？”沈惊鸿冷笑一声，猛地将手中的燕窝盏重重磕在梳妆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那便是心里有鬼！”
她声音陡然转厉：“说！是谁指使你在我的饮食里下药的？是柳姨娘，还是沈婉如？”
添香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吓得浑身一抖，在地，哭喊道：“小姐冤枉啊！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下药！”
“不见棺材不落泪！”沈惊鸿眼神冰寒，不再看她，扬声道，“来人！”
守在门外的两个粗使婆子立刻应声而入。她们虽是这院里的人，但往日里并不得近身伺候，此刻见到大小姐发怒，添香跪地哭泣，都有些惊疑不定。
“大小姐有何吩咐？”
“去！”沈惊鸿指着地上的添香和小几上的早膳，语气不容置疑，“把她给我捆了！再将这几样点心，连同这盆水，一起拿到院子里，喂给那只看门的黄狗吃！仔细看着点，那狗若是有半点不适，立刻来回我！”
“是！”婆子们虽不明所以，但见大小姐气势骇人，不敢怠慢，立刻上前扭住了拼命挣扎哭喊的添香，又将早膳和水盆端了出去。
动静闹得不小，院里其他丫鬟仆妇都惊动了，纷纷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沈惊鸿面无表情，自顾自地穿好鞋袜，走到衣柜前，挑了一身颜色略显清冷但更显气场的湖蓝色织锦长裙换上，又自己动手，挽了一个简单利落的发髻，插上一根白玉簪子。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周身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冽气势，与往日那个温和好脾气的大小姐判若两人。
不过片刻功夫，一个婆子就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脸上带着惊惧：“大小姐！大小姐！不好了！那黄狗……那黄狗吃了虾饺和水之后，竟、竟然开始呕吐抽搐，不一会儿就……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院子里瞬间一片死寂。
所有下人都吓得脸色发白，看向被捆缚在地、己然面无人色的添香，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恐惧。
竟然真的有人敢给大小姐下毒！还是如此烈性的毒药！这是要大小姐的命啊！
沈惊鸿眼底的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她一步步走到如泥的添香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珠砸落，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现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是谁指使你的？说！”
添香早己吓破了胆，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啊！是……是柳姨娘！是柳姨娘身边的张嬷嬷给的药粉，让奴婢下在您的水里或者点心里，说……说只是让您轻微不适，好让婉如小姐在老夫人面前得脸……奴婢不知道那是剧毒啊！奴婢真的不知道！求小姐饶了奴婢这条贱命吧！”
果然是她！
柳姨娘！沈婉如！
好一个“轻微不适”！若非她重生归来，洞察先机，今日不死也要脱层皮！她们竟从一开始就如此恶毒！
沈惊鸿胸腔中的恨火熊熊燃烧，几乎要喷薄而出。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立刻去撕碎那对母女俩的冲动。
报仇，要一步一步来，要让她们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她冷冷地看着磕头不止的添香，眼中没有丝毫怜悯。
“背主求荣，谋害主子，按家法，该当如何？”她声音冰冷地问道。
一个管事嬷嬷硬着头皮上前，颤声道：“回、回大小姐，应……应杖毙……”
“那就拖下去！”沈惊鸿毫不留情地下令，“就在这院子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杖毙！”
“让她清清楚楚地听着，看着！这就是背弃主子、心肠歹毒的下场！”
“还有，去个人，把柳姨娘和婉如小姐‘请’过来！就说我院里出了谋害主子的恶奴，请她们也来看看，这镇国公府的后院，到底是谁在兴风作浪！”
命令一下，满院皆惊。
下人们看着眼前这位眼神冰冷、杀伐果断的大小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窜头顶，再不敢有半分轻视和怠慢之心。
原来，大小姐并非温顺可欺，只是往日不愿计较。
一旦触其逆鳞，便是雷霆之怒，血溅当场！
添香凄厉的哭喊求饶声很快被堵住，板子落在肉体上的沉闷声响和压抑的呜咽声在院子里响起，伴随着下人们恐惧的抽气声。
沈惊鸿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地看着。
阳光洒在她身上，却驱不散那周身的寒意。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温婉贤淑的沈惊鸿己经死了。
活着的，是从地狱归来，只为复仇和守护而存在的修罗。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院落，落在了某个方向。
柳姨娘，沈婉如……准备好迎接我的报复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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