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执对皇陵外围的调查，如同在冰层上谨慎行走。物料记录的疑点和那名副统领的背景问题，指向了昭陵，但这些都是冰冷的卷宗文字。要真正触及核心，他需要活人的声音，需要来自那片禁忌之地内部的、带着温度与恐惧的线索。
他不能亲自前往皇陵，那太过引人注目。于是，一批精于察言观色、擅长与人打交道的大理寺暗探，被撒向了皇陵外围的守陵人村落和与之相关的底层吏员圈子。他们的任务，是伪装成收山货的商人、路过的游方郎中，或是投亲的远客，在不引起任何警觉的前提下，与那些常年生活在皇陵阴影下的人“闲聊”。
最初几日，收获寥寥。守陵人及其家眷，似乎被一种无形的纪律约束着，对外人格外警惕，谈及皇陵本身更是讳莫如深，往往三缄其口，或用“皇恩浩荡”、“守卫森严”之类的套话搪塞过去。
然而，耐心总能等来缝隙。
一名暗探在村中酒肆，连续几日请几位轮休的老守陵人喝酒。几碗劣质的烧刀子下肚，气氛渐渐活络，话题也从收成天气，慢慢引向了他们守护了一辈子的地方。
“要说这皇陵啊，规矩大，也清净。”一名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沟壑的老头咂摸着酒，眼神有些浑浊，“就是…有些地方，邪性得很。”
“哦？老哥何处此言？”暗探不动声色地给他满上。
老头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就…昭陵后头那片老林子，连着禁苑那块…上头严令，不许靠近，连巡逻都得绕道走。”
“为啥？有猛兽？”
“猛兽？”老头嗤笑一声，摇摇头，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惧色，“比猛兽瘆人多了…那是…是不干净。”他吞了口唾沫，似乎酒醒了几分，不肯再往下说。
另一名暗探，则从一个负责给守陵队伍运送蔬菜的老农那里，听到了类似的说法。老农说，有一次他送菜晚了，抄近路穿过陵区边缘的一片荒地，远远看到几个穿着不是禁军服饰也不是守陵人服装的黑影，在那片“邪性地”附近晃动，他吓得赶紧躲起来，事后好几天没睡好觉。“那些人…走路没声儿，跟鬼似的…”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都隐隐指向昭陵后方一片特定的、被列为禁区的区域。
真正的突破，来自一位刚刚退休不久、回到京郊老家养老的皇陵文书老吏。此人姓王，在皇陵做了二十多年的文书记录工作，性格原本谨慎，但退休后无所事事，又没了皇陵那套严苛规矩的束缚，便时常到镇上小酒馆喝几杯。
一名暗探盯了他好几天，终于在他一次酩酊大醉时，凑了上去，扮演成一个对奇闻异事感兴趣的游学书生。
“老丈，听说您在皇陵当差多年，那可真是见识广博啊！晚生最爱听些前朝旧事、地方异闻，不知老丈可否赐教一二？”暗探恭敬地敬酒。
王老吏醉眼朦胧，看着眼前这“好学”的年轻人，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话匣子也打开了。他吹嘘了一番皇陵的宏伟，历代帝王的功绩，说着说着，酒意上头，话题便开始跑偏。
“…你们这些年轻人，只知道皇陵气派，哪里知道…那地底下的滋味…”他打了个酒嗝，眼神变得有些飘忽，“我在那儿二十多年…有些事，烂在肚子里，也不敢说啊…”
“地底下？”暗探适时地表现出好奇与一丝恰到好处的害怕，“老丈，您是说…地宫？那不是安放棺椁的地方吗？难道…”
“棺椁？哼…”王老吏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他凑近暗探，酒气喷在对方脸上，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什么听见，“棺椁都在明殿里…我说的是…是更底下…那不见光的地方…”
他猛地灌了一口酒，似乎想借酒劲驱散某种寒意：“有一年…夏天，特别闷热…地宫通往更深处的甬道口，那千斤闸不知怎么，露了条缝…我…我正好当值，路过那边…就听见…就听见…”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抓着酒杯的手也不稳了：“…底下…有声音…不是风声，不是水声…像是…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在挠石头…还…还夹杂着…像是…人…在哭…又不像…那声音，听得我…我骨头缝里都发冷…”
暗探屏住呼吸，不敢打扰。
王老吏似乎完全沉浸在了那恐怖的回忆里：“我吓得魂都没了，连滚爬跑去找守卫统领…可等统领带人过去，那闸门缝隙不知怎么又合上了…严丝合缝…统领训斥我眼花耳背，说我喝了酒…可我知道…我听见了！我真的听见了！”
他猛地抓住暗探的手，力气大得惊人，眼睛瞪得溜圆：“那底下有东西！皇陵底下…有活物！不是老鼠…不是！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一个人晚上在那边值夜…后来…后来没过多久，听说有两个不小心撞破了什么事的杂役…莫名其妙就…就没了…”
说到这里，他仿佛骤然清醒过来，猛地松开手，惊恐地看了看西周，脸色惨白，连连摆手：“我醉了，我胡说八道的！你…你什么都没听见！走了走了！”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酒馆。
暗探没有阻拦，他坐在原地，慢慢喝完了杯中残酒，后背却己被冷汗浸湿。
“地宫底下有东西”、“夜里会听到怪声”、“撞破事的杂役没了”……
王老吏酒后失言的碎片，与之前其他守陵人隐晦的恐惧，拼凑出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皇陵，并不仅仅是一座安葬帝王的坟墓，在其深处，似乎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活着的秘密！而这秘密，与“烛龙司”、与那诡异毒素，必然存在着某种可怕的关联。
消息被火速传回萧执手中。
看着暗探详细的回报，萧执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守陵人的恐惧不是空穴来风，王老吏的失态更非单纯的醉话。那片被列为禁区的区域，那地宫之下的“怪声”和“活物”，就是下一个需要探查的目标。
然而，几乎就在他收到这份密报的同时，另一条来自林天正的消息也送到了他的案头——那名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的昭陵副守卫统领，于昨日夜间，在例行巡夜时，“意外”失足，跌下了昭陵外围的一处断崖，当场身亡。
灭口！
萧执眼中寒光暴涨。他这边刚查到守陵人的异常，那边关键的嫌疑人就“意外”身亡！这绝不是什么巧合！
对手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狠辣！
这突如其来的灭口，非但没有阻断调查，反而像是一盏突然亮起的红灯，无比清晰地标示出了通往真相的危险路径——就在昭陵，就在那地宫之下！
恐惧的沉默己经被打破，虽然代价是一条人命。但隐藏在皇陵最深处的巨大阴影，也因此而剧烈地躁动起来。真正的较量，即将在那片亡者安息之地，拉开血腥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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