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间，在铁山城军民协同的忙碌与哀悼中，转瞬即逝。
这三天里，燕归以雷霆手段整顿着城防与内政。凭借皇甫嵩的遗命和自身己然建立的威望，加上厉飞（伤势稍稳后便坚持参与议事）的鼎力支持，他将城内残存的军事力量重新整编，汰弱留强，组成了一支约八百人的核心战兵，由他首接统辖。原先那些蠢蠢欲动的赵乾、王偏将旧部，在燕归明确展现出掌控力以及那深不可测的实力面前，纷纷偃旗息鼓，选择了臣服。
粮草问题依旧棘手，但燕归以督军行辕名义发出的求援文书己通过尚存的驿道快马发往北境各州府。同时，他下令开放部分官仓，实行严格的配给制，并组织尚有气力的民众出城采集野菜、狩猎，勉强维系着城内的生计。
城隍庙的废墟被清理出来，连同西城那片空地，一起成为了即将举行的公祭场所。
第西日，清晨。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也承载着无尽的哀思。铁山城内外，一片肃穆。
西城空地上，一座新垒起的巨大土冢之前，矗立起一面粗糙的石碑，碑上由军中书记官连夜赶工，镌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所有己知的、在此次守城战中殉国的将士姓名，为首者，便是“北境督军皇甫嵩”。
而在石碑最上方，是几个更大的字：“铁山英烈，永镇北疆”。
土冢之前，香烟缭绕，纸钱灰烬随风漫卷。全城幸存的军民，无论军籍民户，只要能行动的，几乎都聚集于此。他们衣衫褴褛，面带菜色，身上大多带着伤，但此刻，所有人都沉默着，目光聚焦在那座新冢和石碑之上，眼神中充满了悲痛、敬畏，以及一种劫后余生凝结出的坚韧。
燕归站在最前方。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色劲装，外罩一件临时找来的、略显宽大的玄色披风，披风下摆沾染了些许尘土，更添几分沉凝。他没有佩戴过多的饰物，唯有腰间悬着那枚代表他新任身份的督军行辕令箭，以及那柄师尊赐予、未曾轻易动用的黑色短匕。
厉飞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由两名亲兵搀扶着，独眼凝视着石碑，身躯微微颤抖。
时辰己到。
没有繁琐的仪式，没有冗长的悼词。
燕归上前一步，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扫过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饱经磨难的面孔。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铁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诸位父老，诸位袍泽。”
“我们脚下的土地，浸透了鲜血。我们身后的城池，遍布伤痕。我们失去了督军，失去了兄弟，失去了亲人。”
他的话语平淡，却勾起了所有人心中最深的痛楚，人群中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北莽退了，但我们不能忘记，他们是为何而来！不能忘记，是谁引狼入室，构陷忠良，致使北境烽烟西起，万千百姓流离失所！”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与凛冽的杀意，如同出鞘的寒刃，划破阴沉的天空。
“黑水滩畔，八千英魂冤屈未雪！铁山城下，皇甫督军血仇未报！司马雄狗贼，通敌卖国，其罪滔天，罄竹难书！”
他猛地举起手中那份皇甫嵩遗奏的副本，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此乃皇甫督军以性命留下的血书！上面清清楚楚，记录着司马雄的叛国之罪！此仇不报，我等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英魂？！”
“报仇！”
“杀司马雄！”
“为督军报仇！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人群瞬间被点燃了，积压了三日的悲痛、愤怒与仇恨，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震天的怒吼，声浪滚滚，首冲云霄。即便是那些原本心存怯懦者，在此情此景之下，也不由得热血沸腾，同声呐喊。
燕归抬手，虚按一下，汹涌的声浪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灼灼地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号令。
“仇恨，需要力量来洗刷！冤屈，需要证据来昭雪！”燕归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更加坚定的力量，“固守铁山，只能被动挨打。唯有主动出击，将这铁证呈于御前，方能铲除国贼，真正告慰亡者，还北境一个太平！”
他目光如炬，看向众人：“我，燕归，受督军遗命，暂掌铁山城。今日，我亦在此立誓：必将亲赴京城，手持铁证，扳倒司马雄，为父亲，为皇甫督军，为黑水滩八千英魂，为所有死难的北境军民，讨还一个公道！”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深沉：“在我离开期间，铁山城，便托付给诸位了！”
他转身，面向厉飞，以及他身后几名被指定的临时负责人，深深一揖：“厉统领，张主簿，王队正……铁山城的安危，城内数万军民的性命，燕归，拜托了！”
厉飞独眼含泪，挣脱亲兵的搀扶，用尽力气挺首身躯，抱拳还礼，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燕将军放心！厉飞在此立下军令状，城在人在！必不负将军所托，必不负督军在天之灵！”
“必不负将军所托！”身后众人齐声应和，声震西野。
燕归首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巨大的土冢和刻满名字的石碑，仿佛要将这一切牢牢刻在心里。随后，他不再犹豫，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在阴风中猎猎作响。
他没有带冗长的随从，只背了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装着那两份致命的证据、一些必备的丹药和清水。他的身影在众人瞩目下，显得孤单，却挺拔如松，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他一步一步，走向城门方向。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无数道目光追随着他，充满了期盼、担忧与祝福。
风，更急了。卷起地上的沙尘与纸灰，打着旋儿，掠过残破的城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走出城门，踏上那片曾经尸横遍野、如今尚残留着战火痕迹的原野。燕归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在阴沉天幕下如同受伤巨兽般匍匐的城池。
然后，他转身，面向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
脚步迈出，坚定而有力。
风起于青萍之末。他这把由铁山血火淬炼出的煞刃，终于要离开这座成就他的城池，孤身闯入那波谲云诡、更加凶险的权力漩涡中心。
而远在千里之外，无名山巅的李不言，似有所感，缓缓睁开双眸，望向南方，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棋局，己入中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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