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淑慧离去时那悲伤欲绝的背影，和那本沉重的手绘相册，仿佛还在办公室里残留着无声的余韵。沈知微尚未完全从那种复杂难言的情绪中抽离，仅仅隔了一天，苏晓再次通报，这次来的是她的亲生父亲，陈宏斌。
他选择了一个工作日的傍晚，天色将暗未暗的时候。不像赵淑慧那般带着极具冲击性的情感载体，他独自一人，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身形比之前在媒体照片上看到的要清瘦些，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疲惫与郁结。
他被苏晓引进来时，脚步有些迟滞，目光快速地在简洁的办公室里扫过，最后落在站起身的沈知微脸上。父女俩隔着一段距离对视着，空气仿佛凝滞。
“沈老师。”陈宏斌开口，声音带着中年人特有的沙哑，还有一种刻意维持的、属于前教师的镇定，但那微微颤抖的尾音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陈老师。”沈知微用同样的称呼回应，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请坐。”
陈宏斌依言坐下，双手有些不自然地放在膝盖上，指节微微蜷缩。他没有立刻说话，似乎在组织语言，又或者是在积蓄勇气。办公室里的气氛沉闷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你母亲……昨天回去，情绪不太好。”他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那本册子……她花了很久，很多心思。”他没有看沈知微，目光落在光洁的桌面上。
“我看到了。”沈知微回答，“很……用心。”
陈宏斌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下去一点。他听出了她话语里的距离。用心，但也仅仅是“用心”而己。
又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良久，陈宏斌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抬起头，目光首首地看向沈知微，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挣扎，也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坦诚。
“我今天来，是为我自己。”他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为我之前的……沉默，和自私。”
他终于说出了这个词。自私。
“那天，你母亲想站出来为你说话，是我……拦住了她。”陈宏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我当时……怕了。我怕舆论那东西，没完没了，怕把明轩再卷进去，怕我们这个家……彻底散了。”
他闭了闭眼，仿佛不愿回想当时的懦弱。“我权衡了利弊，觉得……不说话，等风头过去，是最‘安全’的办法。我考虑了明轩，考虑了我们那个摇摇欲坠的家，却……唯独没有优先考虑你，考虑你正在承受什么，需要什么。”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泛白。“我是当老师的，教了半辈子书，教学生要明辨是非，要勇于担当……可事到临头，我自己却……”他摇了摇头，脸上是深深的自我厌弃，“我甚至……还曾想过，让你帮帮明轩。现在想来，真是……无颜以对。”
他的道歉，没有赵淑慧那般汹涌的眼泪和情感宣泄，更像是一场迟来的、对自我灵魂的审判。他剖析着自己的懦弱、权衡与失职，语气沉痛，却带着一种知识分子式的、力求逻辑清晰的悔恨。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无论是在你小时候，还是现在。”陈宏斌的声音愈发沙哑，“我没有尽到责任，却在关键时刻，因为自己的软弱，又一次……伤害了你。对不起，沈老师……不，微微，”他尝试着换了称呼，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恳切，“爸爸……对不起你。”
这声“爸爸”和他后面紧跟着的道歉，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沈知微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她看着眼前这个苍老了许多的男人，看着他眼中真切的悔恨与痛苦。她相信他的道歉是真诚的，相信他此刻的煎熬是真实的。
但是，正如她对赵淑慧说的那样，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您的道歉，我收到了。”沈知微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穿透纷扰的冷静，“我理解您当时的顾虑和选择。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她没有说“没关系”，也没有说“我原谅你”。她只是表示“收到”和“理解”。这己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回应。
陈宏斌看着她，眼神从最初的期盼，渐渐黯淡下去，最终化为一片了然的灰败。他明白了。有些裂痕，不是一句道歉就能弥合；有些信任，一旦失去，就很难重建。
他缓缓站起身，身形似乎比来时更加佝偻。“我……不打扰你工作了。”他声音干涩，带着无尽的疲惫，“我们……以后，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他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向门口走去。这一次，没有眼泪，没有哭诉，只有一份沉重的、被清醒认知到的隔阂，留在了父女之间。
门轻轻合上。
沈知微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接收了两份沉甸甸的歉意，却也更加清晰地确认了，那条横亘在血缘与亲情之间的鸿沟，或许，永远都无法真正跨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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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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