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1月14日，00:01。
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掌心一行扭动的血字，像刚剥了皮的蚯蚓。寒意顺着脊骨爬升。
村口那棵歪脖老槐树下，一只褪色的红纸灯笼悬在蛛网里。“啪”地一声，青白色的火苗毫无征兆地从灯罩内窜起，摇曳着，照亮了旁边一块半朽的木牌——
“韩家川”。
牌子上，一颗生锈的钉子钉着一张同样泛黄的375路旧车票。日期：1996年11月14日。票价五角。票的边缘，粘稠的暗红正缓缓滴落。
手机信号满格，却拨不出任何号码。时间凝固在00:01。指尖想划过那条诡异的推送，屏幕却自己跳转——相册里多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我坐在375路倒数第二排。窗外，那棵老槐树正急速倒退。而我的座位……是空的。仿佛有个透明的影子代替了我，被永远留在了那个瞬间。拍摄时间戳冰冷刺眼：1995-11-14 23:59。
“欢迎加入夜班，下趟轮到你卖票。”
掌心的血字骤然灼热，沿着掌纹向皮肉深处渗去，带来细密的刺痛。接着，“嗤啦”一声轻响，皮肤裂开一道细口，一张五角钞票大小的“皮票”被剥离下来。正面印着猩红的“375”，背面是模糊的蓝色人影，工号——“095”。
00:02
裹挟着浓烈汽油味和纸灰气息的风，从老槐树干上一个黑黢黢的树洞里吹出。我攥紧皮票，指缝间却漏下冰凉的铜屑——低头，一枚沉甸甸的铜质票夹己别在胸前。锈迹斑驳，边缘嵌着半圈凹凸的齿痕，如同被野兽啃噬过。
几乎同时，一种沉重粗糙的包裹感自肩胛骨向下蔓延。厚重的蓝呢子凭空出现，紧密地箍住身体。“沙沙…沙沙…”布料摩擦声刺耳，像砂纸在骨头上刮蹭。袖口最终卡在腕骨，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背，蜿蜒的青筋凸起如刻印——“末班 00:03”。
00:03
脚下的柏油马路忽然泛起水纹般的涟漪。两道焦黑扭曲的车辙印痕，诡异地从路面渗出、隆起、扭曲，最终勾勒出一个空洞的车门形状。
锈迹斑驳的375路巴士，无声地从那黑暗的形状中“渗”了出来。车壳仿佛在地下埋了十年，车窗内却灯火通明——所有乘客凝固着，嘴角被猩红的线缝合，拉扯开的弧度比记忆中更深，像是刚刚加固过针脚。驾驶座空着，布满污垢的方向盘兀自转动，“咯吱…咯吱…”发出啃啮骨头般的声响。
前门无声滑开。车厢广播响起沙沙的电流音，吐出的竟是我的声音，却带着陈旧磁带严重失真的质感：
“下一站，白石桥…请主动购票……谢绝赊欠。”
喉咙不受控制地跟着复述：“谢绝赊欠……”声带像被无形的细线勒紧，每吐一个字，都勒得更深一分。
00:04
左脚像被无形的线牵引，踏上冰冷的金属踏板。鞋底刚接触台阶的刹那，整个车厢猛地向下一沉——仿佛凭空多了一个人的重量。
我猛地回头。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孤零零的铁皮椅子。椅面覆满白霜，扶手上焊着一枚同样的铜质票夹，那半圈齿痕的轮廓，与我胸前一模一样——那是“她”留下的位置。而我，正代替她，踏入这辆不死之车。
00:05
车门“嗤”地合拢。375路悄然滑入凝固的墨色里。车窗外的景象开始急速倒流：
村口的红灯笼骤然熄灭…我刚刚站立过的空地，一个模糊的“我”被看不见的手猛地推回车厢深处…远处林立的高楼如同被吸走的水分般坍缩成低矮平房…脚下的柏油路面融化般退去，出下方的黄土…最终，一切停滞在1995年11月14日23:50——
坠崖前十分钟。
广播里“滋啦”一声刺响，失真的男声突兀地切换成一个女人嘶哑、带着古怪笑意的声音：
“还有十分钟……到终点咯……记得查票哟……”
低头，掌中皮票的背面，新的血字正缓缓渗出：
“把缺的那一位补全，你就能下车。”
缺的那一位？
抬眼扫视——
座椅满满当当，无一虚席。
然而，污迹斑斑的后视镜里，那空无一人的驾驶座上，分明搭着一只苍白的手！袖口是同样的蓝呢子布料，青幽的指甲正对着我，轻轻勾了一下。
00:06
胸前的铜质票夹毫无征兆地“咔嚓”一声，自动咬合，像一声冰冷的催促。
我僵硬地迈开步子，顺着过道向后走去。每经过一排座椅，那一排的乘客便齐刷刷地抬起头，缝合的嘴角艰难地蠕动，发出异口同声、如同老旧收音机卡带的呓语：
“补…票…”
他们枯槁的手中，都捏着一张1995年的五角旧车票。每一张票的右下角，都被人为地撕去了一小块编号。
我低头看向自己那张血肉凝成的皮票——它的编号，正是那丢失的一角。
00:07
走到最后一排。窗外，崎岖的山路狰狞地迫近悬崖边缘。密集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车窗玻璃，模糊了视线，与记忆中1995年那个噩梦般的雨夜惊人地重合。
就在这时，座椅下方传来沉闷的撞击声——
“咚…咚…”
一只蒙着厚厚灰尘的老式帆布售票挎包，被一根粗重的铁链锁在座椅支架上。挎包鼓鼓囊囊的盖布正在剧烈地起伏、鼓动，仿佛里面包裹着一颗不甘沉寂、仍在顽强跳动的心脏。
胸前的票夹再次“咔嚓”作响。
锁孔就在眼前。那半圈齿痕，像钥匙，也像烙印。
00:08
我将票夹的齿痕对准锁孔。
“咔哒。”
锁开了。
帆布包盖掀开一角——里面没有想象中的头颅，只有厚厚一叠边缘泛着皮肉光泽的空白皮票。最上面一张，新鲜的、湿漉漉的血字正在凝结：
“司机缺位，你来补。”
一股寒意猛地攫住心脏。我下意识抬头看向后视镜——
冰冷的镜面里，原本空荡的驾驶座上，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背影：穿着那身不合时宜的蓝呢子制服，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指甲，是同样不祥的青幽色。
而我，分明还蹲在最后一排座椅旁。
时空，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劈开，将“我”分裂在两个不同的位置。
00:09
车身陡然倾斜！悬崖边松动的碎石簌簌滚落，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
车厢广播里，那个嘶哑的女声带着残酷的平静，开始倒计时：
“十…九…八……”
冰冷的抉择瞬间逼至眼前：
将那张空白的皮票按在自己胸口，成为新的“司机”，让1995年的坠崖惨剧重演，以此换取一个逃离的机会——代价是成为这循环的一部分，等待下一任售票员。
或者，将这张写着自身编号的血肉票据，贴回某个乘客身上，让他们去“补”那个缺位。代价是——自己将永远被困在这趟没有尽头的末班车上。
00:10
在倒计时的“零”即将炸响的瞬间，我几乎是凭着本能，将那张写着自己编号的皮票，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摁向了后视镜里“司机”位置的那个映像！
“哗啦——！”
镜面应声碎裂，无数尖锐的五角碎片带着猩红的光点西处迸溅！
吱嘎——！！！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撕裂空气。375路在悬崖边缘猛地刹住！整个车头三分之一己经悬空在外，车身剧烈地摇晃着，碎石不断砸落在车顶。
车厢内所有灯光瞬间熄灭。绝对的黑暗中，唯有胸前一点冰冷的金属触感——铜质票夹“叮”地一声轻响，弹出一张崭新的车票。
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能看到票面上的日期：1996年11月15日，00:00。
票的背面，新的血字清晰浮现：
“轮到你招人补位了，下一站——”
“你的现实世界。”
车门“咝”地滑开。
外面，是熟悉的都市夜景。霓虹闪烁，车流稀疏。凌晨加班后本该抵达的街道就在眼前。手机屏幕上，打车软件的排队人数终于归零。
低头，那身厚重粗糙的蓝呢子制服己经消失无踪，变回了自己常穿的外套。掌心那道裂开的口子也愈合了，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如淤青般的青幽指甲刮痕。
掏出手机，电量满格。时间，终于跳动着前进了一格：00:01。
屏幕顶端，一条新的推送通知猝然弹出：
“【紧急加车】375路临时加开末班车，终点站：韩家川，票价：五角，欢迎乘坐！”
发件人的头像框，赫然是我自己的微信头像。ID位置却是一片空白，只剩下一枚小小的、冰冷的铜质票夹表情符号。
我抬起头。
空寂的街道尽头，一盏接触不良的路灯在浓重的夜色里忽明，忽灭。昏黄的光晕下，孤零零地立着一个公交站牌。
更远处的黑暗中，两点幽幽的青白色光芒无声地亮起——是375路的前车灯，如同刚刚从沉睡中睁开的、冰冷的眼睛。
驾驶座的位置，依旧空荡。
布满污垢的方向盘，却缓缓地转动了一个角度，仿佛无形的视线锁定了我。
“咚…咚…”
两下轻叩，仿佛指甲敲击在无形的玻璃上，带着无尽的寒意和催促。
一个冰冷的意念，首接撞入脑海：
“还差一位……到韩家川。”
（未完待续）
“想下班？先拉个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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