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路在脚下发烫,夕阳将我和仙月的影子拉扯成一条,忽短忽长,仿佛火烤的橡皮。
我抱着她,一步一颤,血从颈窝淌下,渗进她的衣领,分不清是谁的温度。酉水最后一道反光被山吞没,天黑得猝不及防,像锅盖猛地扣在寨子上。
公路尽头,一座废弃的收费站兀立。水泥柱爬满“此路封闭”的褪色纸条,风一吹,哗啦作响,如同招魂的纸钱。我迈过歪斜的横杆——
“叮……”
一声轻响,竟从我掌心传来。
低头,仙月腕上的黑发结悄然松开,铜铃坠地,铃口朝天。一粒极小的骰子滚落出来——
六点那面刻着“沈”,一点刻着“田”。
骰子兀自一转,悬停在铃口,不上不下,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而那线头,正系在我心口。我刚要去抓,它“噗”地炸开,粉尘里浮出孩童的笑音:
“双生未拆,骰子先碎,剩下的局,拿命赔。”
雾又从柏油裂缝里渗出来,裹着硝石和铁锈般的腥气。我想加快脚步,鞋底却被黏稠的柏油牢牢吸住,每拔一次腿,路面便撕扯出一条黏腻的黑丝,丝端悬着半截指甲涂着凤仙花汁的手指。
那指尖朝我勾了勾。
我不敢停,挣扎越凶,被扯出的部分越多:撕裂的手腕、半截小腿,最后竟是一整张女人的背皮,脊沟为轴,肩胛作环——活脱脱是洞里那面皮鼓的微缩版。
皮鼓无槌自响。鼓点一起,怀中仙月猛地睁开眼,瞳孔却化作漆黑飞旋的骰子。她张嘴,发出的却是龙琼的声音:
“鼓要蒙皮,皮要留孔,孔里走魂,魂归何处——归你。”
话音未落,她颈侧那本己消退的青线骤然暴凸,线头钻破皮肤,化作一根极细铜链,“当啷”一声,锁死了那张人皮鼓。
鼓面陡然竖起,如镜映照——
公路尽头,无声无息冒出一队送嫁:
无头新郎骑纸马,
无面新娘坐血轿。
轿帘掀开,露出父亲的背影。他双手托着自己的头颅,头颅冲我笑,嘴唇被银线密密缝死,却仍一下一下,撞击着鼓面。
抱着仙月,不敢回头,只能侧身退向路边。脚后跟陡然踏空——柏油路外竟是悬崖,崖下酉水的反光拉长如刀。
鼓点骤急!送嫁队瞬移逼近,纸马鼻喷黑烬,血轿底滴落粘稠的喜糖,糖粒触地即化,变作满地红纸人,尖声齐喊:
“礼——成——”
喊声落地,我胸口那条被石片割断的青线,竟从血肉中重新抽出,断口滴着油绿的铜锈,一路向人皮鼓蜿蜒。
鼓面“噗”地凸起一张嘴,形貌与父亲丝毫无差,却在皮上翕动:“蒙鼓缺钉,取你锁骨。”
“咔!”锁骨处一声脆响,如遭无形凿子撬击。
剧痛让我跪倒,仙月滚落一旁。她却醒了,伸手按住我胸口,用土家语低喃:
“莫怕,我换给你。”
指尖挑开腕上旧疤,涌出的并非鲜血,而是一粒粒细小的无孔铜铃。铃铛落地即碎,碎屑中爬出双头蚕,蚕身刻满“囍”字。
蚕群涌向我胸口,咬住复燃的青线,奋力拖拽。线端被扯出时,竟带出一截戴银戒的尾指骨,戒面刻着“福”——正是父亲之物。
指骨离体,人皮鼓“噗”地瘪成薄纸,被风卷起,贴上送嫁队的纸马。纸马瞬间膨胀成真马大小,马头却是我父亲的脸。
它嘶鸣一声,扬蹄踏来。
仙月翻身挡在我身前,双手撕裂衣襟——
她胸口,那微隆的蛊包己化作一只倒竖的“眼”!青皮为睑,铜铃为瞳,铃舌悬垂,正对着我。
“眼”一眨,铃舌撞壁——“当!”
马首剧震,后仰踏空,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嘶鸣。
这一瞬,仙月抓住我的手,纵身跃下悬崖。
风如剃刀刮过耳际。我看见胸口的青线被风抽得极长,线尾死死系在崖顶,像放不完的风筝绳。绳的尽头,龙琼完好无损地站着,黑头帕吹落,露出头顶血洞,洞里插着那截腿骨鼓槌。
她朝我挥手,笑容无声:
“还——差——一——声——”
坠水出乎意料的温柔。酉水深处,没有火,没有鼓,唯有沉沉的暗蓝。
暗蓝里,悬浮着一张张倒立的笑脸,桐花坳的乡民。他们额心贯穿铜链,链头汇聚向更深的黑暗——
那里沉着一面巨鼓。鼓皮是整片酉水,水底为革,水面为纹。鼓槌,赫然是两道交叠的身影:我和仙月。
挣扎,鼓皮绷紧;静止,鼓皮松弛。
仙月吐出一串气泡,裹着那枚铜铃。铃面“终”字己裂,只剩“冬”形。她将铃按进我手心,指尖指向自己心口的“眼”。
我明白了——以铃钉眼,鼓方失声,才有生机。
抬手瞬间,锁骨处那截被抽出的指骨,竟自行生出皮肉,化作一枚骨钉,钉尾环孔恰好可嵌铜铃。
我抱住她,将骨钉对准那只“眼”,狠狠刺下——
“叮!”
铃声在水底炸开一圈银白。银辉所及,倒悬的笑脸次第熄灭,如烛火被吹灭。
鼓面“噗”地裂开缝隙,涌出大量黑发,发间漂浮无数小骰子,六点刻“沈”,一点刻“田”,齐刷刷立定,同时碎成齑粉。
粉末沉降,凝成一条向下的台阶,通往无光深渊。
仙月推我——
向上是生,
向下是解。
指尖在我掌心写下:
“一起。”
我们携手,踏上骰子粉凝成的暗阶。
每下一步,身后的台阶便消融一步,像被水抹去的字迹。
暗阶尽头,一扇石门。门楣无字,只嵌一只倒扣的铜铃,铃舌缺失。我将那枚嵌着骨钉的铜铃倒扣进去,严丝合缝。
门开了,发出老旧刺耳的“吱呀”,似多年未启的婚房。
室内唯有一张供桌,桌上一对龙凤烛,烛泪干涸,凝结成两条相拥的人形。供桌后,一架相机——父亲失踪前背的老尼康。镜头龟裂如蛛网,映出的却是我们身后空无。
相机旁,搁着一面铜镜,镜背鼓起如心脏。
仙月拿起相机,按下快门——
“咔嚓”
没有闪光,只有一声极轻的“叮”,似骰子落碗。
镜头里,缓缓爬出一张黑白照片:背景是桐花坳的桐花树,树下站着我和仙月,我们中间空出一个位置。那空白处,用银线缝着一张与我父亲一模一样的嘴。
照片边缘,渗出湿痕——
是血,也是油脂。
滴落供桌,竟重新点燃那对龙凤烛。
火苗一赤一青,
赤焰跳成“沈”字,
青焰跳成“田”字,
两字相撞,熔成一只双头蚕。
蚕身鼓胀——
“噗”地炸开,化作最后一枚铜铃。
铃面光滑,
空无一字。
我伸手握住那只无字铃。
掌心骤然一轻,所有重量被抽空,仿佛命运被人一把夺走。
回首,石门无踪。我们站在酉水岸边,天刚破晓,水面平滑如镜,不曾鼓动分毫。
仙月胸口的“眼”己然闭合,只余一道浅疤,似瓷器上不经心的划痕。她抬眼,眸中第一次映出天色,而非我的倒影。
我们并肩走上公路。柏油不再粘脚,晨风送来稻草的清气,洗去了血腥。背后,传来极遥远的“咚——”
最后一道鼓声,却像敲在别人心上。
摊开掌心,无字铃己化作两颗光滑小石:
一颗漆黑,
一颗莹白。
轻轻一碰,
发出清脆的“叮”,
宛如童年玩过的,
玻璃弹珠。
沿着公路,走出大山。
身后,雾气重新聚拢,将桐花坳、双生井、采硝洞一一涂抹成空白。
在第一个岔路口,仙月停下脚步。她把白石放进我的口袋,留下了黑的。
“蛊未解,只是睡了。”她说。
“那就让它睡。”我答。
相视一笑,心底了然——
再远的公路也有尽头,
再静的蛊也会醒来。
风从山外吹来,裹挟着汽油与爆米花的喧嚣气味。
世界重新变得嘈杂,
而我和她的影子,
在朝阳下,
终于,
分开了。
(完)
“‘简易版湘西修罗场’——谈恋爱送命,分手也送命,想活命得先学会如何自己割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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