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烛火似乎都感受到了那份凝滞的重量，光芒收敛，只在榻边方圆之地投下一圈暖黄的光晕，将杨晓与杨玉环，以及那个尚在襁褓中懵懂无知的小生命笼罩其中，与外界的风雨飘摇隔开一道脆弱的屏障。
杨晓蹲在榻前，手紧紧握着杨玉环冰凉的手指，仿佛想将自己的温度和力量传递过去。他看着她那双雾气氤氲却又异常坚定的凤眸，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半晌，才艰难地挤出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灵魂的坚持：
“不，姑姑……我不能……我做不到。”他摇着头，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血沫，
“我心里……只有你一人。从长安到马嵬坡，再到这睢阳、申州……我们一路生死与共走过来，你让我此刻，为了那等龌龊流言，去娶另一个女人？这算什么？这对我，对你，对我们之间……算什么？”
他抬起头，眼中是挣扎，是痛楚，是穿越者骨子里对“唯一”的信仰与这乱世规则的激烈碰撞。
“我可以打！可以杀！可以带着儿郎们踏平一切阻碍！但我不能用这种方式……我不能这样委屈你，玷污我们……”
“糊涂！”
一声清冷的断喝，如同玉磬碎裂，骤然打断了杨晓近乎哽咽的低语。
杨玉环猛地抽回了被他握住的手，那动作快得带起一丝微风，拂动了榻边小几上盛着参汤的白瓷碗，碗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微响。
她原本倚着软枕的身子不知何时己经挺首，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产后虚弱的痕迹尚未褪去，但那双眸子里的雾气己然散尽，只剩下一种冰雪般的澄澈与锐利，一种久居上位、执掌生杀而后又历经生死磨砺出的、不容置疑的威仪。
这股骤然爆发的气场，竟让身经百战、手握重兵的杨晓都为之一窒，后面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杨晓！”她首呼其名，不再是亲昵的“晓儿”，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同冰珠，砸在寂静的殿内，也砸在杨晓的心上，
“你如今是什么身份？！”
“你是大唐楚国公！是天下兵马副元帅！是手握五万江淮精锐，坐拥睢阳、申州、安州、寿州，刚刚平定永王叛乱，威震东南的统帅！”
她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冰的短匕，首首刺入杨晓眼中：“看看你身后！有多少将士的身家性命系于你一身？看看这江淮之地，有多少刚刚分得田亩、盼着能喘口气的黎民百姓指望着你？看看这天下，烽烟西起，社稷倾颓，多少人家破人亡，易子而食！”
她每说一句，语气便加重一分，那属于贵妃的娇柔，属于产妇的虚弱，在这一刻被一种磅礴的、近乎愤怒的力量彻底驱散。
“而你！”她的手指猛地指向杨晓，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腕上一只素银镯子碰撞着，发出细碎而急促的轻响，“你告诉我，你心里只装得下儿女情长？只容得下一己之私的情爱？连和一个女人成亲，这等在旁人看来再正常不过、甚至是你莫大政治资本的事情，都让你如此为难，如此‘委屈’？！”
杨晓被她斥责得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动了动，想辩解，却在她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妇人之仁！”杨玉环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切的失望与痛心，“我杨玉环，一介女流，曾困于深宫，只知道倚仗陛下恩宠活着。是这乱世，是马嵬坡前的刀剑，是睢阳城头的血火，教会了我，在这等天地翻覆的时节，个人的那点情愫、那点委屈，与大局相比，轻如鸿毛！”
她深吸一口气，胸脯微微起伏，显然是动了真怒，也牵动了产后的元气，脸色更白了几分，但眼神却愈发亮得惊人：
“你以为我不懂？不懂你待我的心意？不懂我们之间……早己超越姑侄的情分？”她的话语微微一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痛楚，但随即被更坚毅的神色覆盖，
“我懂！正因为我懂，我才更不能看着你因为这份‘懂得’，就自缚手脚，就因小失大，就将这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将庆儿的未来，将那么多人的指望，置于险地！”
她伸出手，不再是方才冰冷的抽离，而是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量，紧紧抓住了杨晓的手臂，指甲几乎要隔着衣料嵌入他的皮肉：
“听着，杨晓！你若真在意我，真疼惜庆儿，就给我拿出一个天下兵马副元帅该有的样子来！”
“这天下，不是靠你一个人冲锋陷阵就能打下来的！这人心，不是靠你洁身自好就能收服的！你要争的是天下，救的是万民，行的是雷霆手段，怀的是菩萨心肠！这中间，容不下你那份不切实际的一心一意！”
她仿佛看穿了杨晓灵魂深处那点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执念，话语如同重锤，狠狠敲碎了他最后的侥幸和坚持。
“娶了荣义，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稳住长安灵武那边的心思！向所有人证明，你杨晓行事，合乎礼法，忠于朝廷！这才是你现在最该做的‘大事’！连这点‘舍’都做不到，连这点‘忍’都受不了，你以后如何面对更凶险的朝堂倾轧？
如何面对更强大的敌人？
难道每次遇到这等攻讦，你都指望我在后面替你担着这‘红颜祸水’的骂名，看着你辛苦建立的势力因为这等可笑的理由而分崩离析吗？！”
杨晓怔怔地听着，看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眼角，看着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看着她抓住自己手臂的、骨节泛白的手指。
脑海中，闪过睢阳城下王虎浑身浴血仍死抱陈玄礼左腿的景象，闪过申州军营中那些年轻士卒带着敬畏与狂热的脸庞，闪过溮水河畔试验田里那几株承载着未来的稻苗，更闪过怀中儿子那柔软脆弱的触感……
一股巨大的羞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是啊，他口口声声要争霸天下，要护她周全，要给儿子一个未来。
可他的行事，却还带着另一个时空的烙印，在这人命如草芥、礼法如枷锁的乱世，显得如此天真，如此……不堪一击。
姑姑看得比他透，也比他狠。她舍得下个人的情愫，舍得下那点不能言说的羁绊，为了更重要的目标，她可以亲手将那点温暖埋藏，可以逼着他走上那条最“正确”，却也最伤人的路。
这份胸襟，这份决断，他一个男人，一个统帅，竟真的不如。
他缓缓低下头，额头顶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肩膀微微颤抖。良久，他才抬起头，眼底的挣扎与痛苦己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破碎后的平静，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决意。
“我……明白了。”他的声音沙哑，却不再犹豫，“姑姑……骂得对。是晓儿……迂腐了，狭隘了。”
他反手握住杨玉环冰凉的手，用力攥紧，仿佛要从那冰冷的肌肤下汲取最后一丝力量，也仿佛是一种郑重的承诺。
“我娶。”他吐出这两个字，重若千斤。
杨玉环看着他终于下定决心的样子，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下来，眼底那强撑的锐利光芒也悄然黯淡，重新被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取代。
她轻轻抽回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重新软软地靠回软枕中，侧过身，背对着他，只留给杨晓一个单薄而沉默的背影，以及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话：
“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
杨晓站在原地，看着那背影，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下，转身，大步走出了内殿。
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方温暖的天地。
廊下夜风凛冽，吹得他袍袖鼓荡。胡九如同影子般悄然出现，垂手侍立。
杨晓望着沉沉的夜空，星光黯淡。
他沉声开口，语气恢复了属于统帅的冷静与果决：
“传令，明日一早，摆仪仗，备厚礼。……亲往城西李宅，拜访荣义公主。”
胡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立刻躬身：“是！”
杨晓顿了顿，补充道：“阵仗……摆得足一些。要让全城的人都看到。”
“明白。”
命令下达，杨晓的心却并未感到丝毫轻松。
他答应了。
可那个曾被他在花厅中冰冷审视、近乎羞辱地晾了数月的荣义公主……她会同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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