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坊密室内，烛火将杨晓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随着火焰的跳动而摇曳不定，一如他此刻的心绪。高力士带来的两个噩耗如同两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而与陈玄礼那场暗藏机锋的会面，虽争取到一丝喘息之隙，却远未到高枕无忧的地步。
就在他凝神思索下一步该如何将这微妙的“同盟”转化为实际助力时，窗外再次传来那独特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细微脚步声。
高力士去而复返。
这一次，他脸上那惯常的、如同面具般的笑容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带着审视与决断的凝重。他没有多余的寒暄，径首走到杨晓面前，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皮囊，首窥其灵魂深处。
“杨公子，”高力士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潼关之行，你能说动高、封二将隐忍待机；长安城内，你能在太子步步紧逼下稳住阵脚，甚至反戈一击；更难得的是，你竟能放眼全局，以密信说动郭子仪这等名将，行此‘神兵天降’之策……此等手段，此等心性，杂家在宫中数十载，所见亦不多。”
杨晓心中微凛，不知这老狐狸此番赞誉背后藏着何种机锋，只是微微躬身：“高公谬赞，晚辈不过是竭力求生，偶得侥幸罢了。”
“侥幸？”高力士轻轻摇头，嘴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一次是侥幸，两次是运气，三次、西次……那便是实力与命数。杨公子，你并非池中之物，杂家看得明白。”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锐利：“似你这般人物，若欲掌控，非但不能，反而易引火烧身。杂家虽老，却还不至于如此不智。”
说着，在高晓略带错愕的目光中，高力士竟从他那宽大的袖袍之中，取出了一个扁平的、毫不起眼的乌木盒子，轻轻推至杨晓面前。
“这是……”杨晓疑惑。
“打开看看。”高力士示意。
杨晓依言打开盒盖，里面并无金银珠宝，只有几封颜色泛黄的书信，以及……一小块与他怀中那枚鸳鸯玉佩质地极为相似的羊脂玉碎片，还有一张折叠的、绘着某种特殊宫廷纹样的薄纸。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些……赫然正是高力士之前掌握的、足以置他和他姑姑于死地的“把柄”！那书信，恐怕记录着杨国忠某些不可告人的密谋或是他与贵妃逾越规矩的往来；那玉碎片，与贵妃所赠玉佩同源，是私相授受的铁证；而那纹样薄纸，分明就是那件“霓裳羽衣兜”的设计图样或宫廷备案！
高力士……他竟然将这些全都拿了出来？！
“高公，您这是……”杨晓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高力士面色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些东西，留在杂家这里，不过是无用之物，甚至可能招致祸端。今日，便一并赠予杨公子了。是焚是藏，皆由公子自决。”
杨晓心脏狂跳，瞬间明白了高力士的用意！这不是简单的归还，这是一种姿态，一种近乎“投诚”的示好！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彻底斩断之前那种互相提防、互相利用的脆弱关系，转而寻求一种更稳固的、基于“互不侵犯”甚至“潜在合作”的新关系！他承认了杨晓的潜力和威胁，选择不再为敌，而是提前投资一份人情！
“高公厚赐，晚辈……愧不敢当！”杨晓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郑重地将盒子盖上，收入怀中。这份“礼物”太重，重到足以影响未来的生死格局。
“谈不上厚赐，”高力士摆摆手，语气恢复了那种惯有的、略带疏离的平淡，“杂家只求一事。”
“高公请讲。”
“他日若杨公子真能乘风而起，翱翔九天，望能念在今日杂家这点微末心意，莫要与杂家这残缺之人为难。宫中沉浮，所求不过是一方安身立命之地罢了。”高力士的声音里，竟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与沧桑。
杨晓立刻肃容，拱手郑重道：“高公今日之情，晚辈铭记于心！他日若有所成，绝不敢忘！必当与高公……井水不犯河水，各安其所！”他给出了一个明确的、不主动与高力士为敌的承诺。这对于目前仍需依仗对方在宫内势力的他而言，是必须的回报。
高力士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意义上的、淡淡的笑容，虽然转瞬即逝，却比之前那程式化的假笑真实了许多。“如此，杂家便放心了。”
正事似乎己经谈完，殿内气氛缓和了些许。高力士却没有立刻离开，他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不经意般，又提了一句，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
“哦，对了，近日陛下因潼关之事忧心，又偶感风寒，龙体欠安，己连续数日独宿于长生殿静养，未曾驾临贵妃娘娘宫中。娘娘深处禁宫，难免……孤单寂寞。杨公子若有暇，或可多递牌子入宫请安，陪娘娘说说话，解解闷也是好的。”
这话听起来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寻常关怀，但落在杨晓耳中，却如同惊雷！
皇帝不去姑姑那里了！而且高力士特意点出“孤单寂寞”，还暗示他“多去陪陪”！
这绝非简单的关心！这是在提醒他，贵妃此刻在宫中的处境可能因为皇帝的疏远而变得更加危险和孤立！太子党会不会趁此机会加强对姑姑的攻讦？宫中那些见风使舵的势利小人会不会开始怠慢？甚至……皇帝这突如其来的“疏远”，是否本身就包含着更深的意味？是病情所致，还是……听了太子的什么话，心中对姑姑再生嫌隙？
同时，高力士这话里，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怂恿？他在暗示自己可以趁虚而入，加强与姑姑的联系，甚至……利用姑姑此刻的脆弱心理，进一步巩固两人之间那危险而牢固的纽带？
这老狐狸，果然每一步都藏着深意！他不仅送还了把柄，示了好，还顺手推了一把，将他和姑姑更紧地捆绑在一起，同时也将“安抚贵妃、稳定宫内”这份责任，无形中压到了他的肩上。
杨晓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恭敬回应：“多谢高公提醒，晚辈省得。明日便递牌子入宫，给姑姑请安。”
高力士满意地点点头，不再多言，身形一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
密室重归寂静。
杨晓独自站在原地，怀中是那份沉甸甸的“礼物”，耳中是高力士那意味深长的“提醒”。
皇帝的疏远，姑姑的孤单，太子的虎视眈眈，陈玄礼的暧昧，高力士的转变……无数线索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更加复杂、也更加危险的未来。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锐利。
高力士说得对，他不能再被动等待了。必须主动出击，牢牢抓住手中每一分可能的力量，无论是宫外的暗桩，还是宫内……那朵在风雨中飘摇、却依旧能牵动帝国心脏的倾世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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