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行宫，虽无长安大明宫的恢弘壮丽，却也亭台楼阁，曲径通幽，试图在仓皇避乱中维系一丝天家的体面。然而，再精巧的园林，也锁不住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暮气与彷徨。
李隆基独自坐在暖阁内，面前摊开着那份由杨玉环和杨晓联名发出的《恭请太上皇还京表》。字迹他认得，玉环的娟秀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刚硬，杨晓的则更显锋芒毕露。表文中的字句，他己反复看了数遍，每一遍都像是在他心湖中投入一块巨石，激起惊涛骇浪。
长安守城的惨烈，将士的忠勇，百姓的牺牲……这些文字勾勒出的画面，让他老眼浑浊，心生愧疚。那是他的都城，他的子民，他却抛下他们，逃到了这西南一隅。
而太子亨……他的好儿子！竟在灵武迫不及待地登基，尊他为太上皇！这“太上皇”三字，如同三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在他心头最脆弱的地方。他还没死！他还是这大唐的天子！凭什么就要被尊为“太上”？这分明是逼宫，是篡逆！是把他当成死人一般供奉起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愤怒，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想起马嵬坡那个夜晚，玉环决绝地请求返回长安，而他……选择了西逃。如今看来，那一步，是否就是一步步踏入了儿子精心布置的权力陷阱？
回去？长安如今在杨晓和玉环手中，他们虽口口声声尊奉自己，但经历了这么多，他们还是从前那个需要仰他鼻息的贵妃和纨绔侄儿吗？玉环腹中的孩子……当真是他的？还是在马嵬坡那个缠绵之夜后……李隆基不敢深想，那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眩晕和恶心。况且，叛军虽暂退，但势力犹在，长安依旧危如累卵，此时回去，安全吗？
不回去？难道就真的在这蜀地行宫里，做一辈子有名无实的“太上皇”，眼睁睁看着儿子坐拥灵武，逐渐蚕食掉他李三郎最后的权威和尊严？然后在这锦官城的温柔富贵中，悄无声息地老去，被史书写成一個昏聩无能、晚年凄凉的亡国之君？
两种念头在他脑中激烈交战，让他寝食难安，形容愈发憔悴。
就在这时，高力士与陈玄礼求见。
此二人，一个是他最信任的贴身近侍，老谋深算；一个是手握禁军、沉默寡言的龙武大将军，态度难测。他们一同前来，必有要事。
“大家，还在为长安之事忧心？”高力士挥退左右，亲自为李隆基斟上一杯热茶，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李隆基叹了口气，将那份表文推到他二人面前：“力士，玄礼，你们看看吧。说说，朕……朕该如何是好？”
高力士快速扫过表文，与陈玄礼交换了一个眼神。陈玄礼依旧沉默，但眼神中似乎多了些东西。
高力士放下表文，缓缓道：“大家，老奴与陈将军近日也在商议此事。灵武那边……动作频频，己有不少官员上表，劝进太子，尊大家为太上皇，颐养天年。”他刻意加重了“颐养天年”西个字。
李隆基脸色更加难看。
高力士继续道：“老奴斗胆，若大家长久滞留蜀中，不闻不问，天下人会如何想？他们会认为大家默许了太子的行为，承认了灵武朝廷。届时，人心尽归灵武，大家即便想回长安，恐怕……也回不去了。”
陈玄礼此时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陛下，名分大义，不容有失。太子称帝，于礼不合，于法不容。若陛下不予以坚决回应，则正统何在？军心民心，又将依附于谁？长安军民浴血奋战，尊奉的仍是陛下，此乃大义所在。若陛下弃之不顾，岂非寒了天下忠臣义士之心？”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李隆基：“更何况，陛下乃开元天子，开创盛世，威加海内！岂能甘于受制于人，在这蜀地了却残生？如今叛军新挫，长安人心可用，贵妃与杨晓又摆出恭迎圣驾的姿态，此正是陛下重返中枢，重掌大局的天赐良机！”
高力士接过话头，语气带着一丝蛊惑：“大家，陈将军所言极是。战火未稳，方显英雄本色，方见臣子忠心。若等到叛乱平定，西海升平，太子根基己固，大家再想回去……那就真的只是‘太上皇’了。如今回去，陛下依旧是陛下，是平定乱世的希望！长安在，陛下在，大唐的正统就在！若陛下此时返回长安，振臂一呼，天下响应者必众，届时挟大义名分，整合各方力量，何愁叛乱不平？何愁权柄旁落？”
李隆基听着两人一唱一和，心中那摇摆不定的天平，开始剧烈倾斜。
高力士和陈玄礼的话，句句戳中了他的痛处。权力、尊严、青史留名……这些他曾经拥有并引以为傲的东西，正在被儿子一点点剥夺。他岂能甘心？！
是啊，战火未稳，才是他回去重新树立权威的最好时机！若等一切尘埃落定，他还有什么价值？难道真要在这蜀地，做一個被架空的“太上皇”，在儿子的阴影下苟延残喘？
不！他是李隆基！是那个诛韦后、平太平，开创了开元盛世的李三郎！
一股久违的豪情与不甘，混合着对权力失落的恐惧，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奔涌。他猛地站起身，浑浊的老眼中爆射出锐利的光芒，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杀伐决断的帝王。
“你们说得对！”李隆基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朕是大唐天子！岂能龟缩于此，任由逆子窃据神器！长安，是朕的长安！天下，是朕的天下！”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尽数吐出，斩钉截铁地命令道：
“力士，即刻拟旨，公告天下！太子李亨，僭越称帝，形同谋逆，其诏令一概无效！朕，即日起驾，返回长安，重振朝纲，扫平叛逆！”
“玄礼！由你统筹安排护卫事宜，确保銮驾万无一失！朕，要风风光光地回去！让天下人都看看，谁才是这大唐真正的主人！”
“老奴（末将）领旨！”高力士与陈玄礼同时躬身，眼中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高力士是看到了重新依附皇权（哪怕是部分回归的皇权）的机会，而陈玄礼，或许正如他对杨晓暗示的“自有法度”，在太子与皇帝（及长安势力）之间，他最终选择了维护皇权的基本盘和……或许是他自己所理解的秩序。
蜀地行宫立刻忙碌起来，准备着一次意义非凡的东归。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开。
灵武的李亨闻讯，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加紧对郭子仪等将领的控制，并暗中祈祷叛军能给回銮的队伍制造些“麻烦”。
而长安城内，当杨晓和杨玉环收到李隆基决意返回的消息时，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中，有计谋得逞的轻松，有对未来的审慎，更有一丝……风雨欲来的凝重。
“他回来了。”杨晓轻声道。
“是啊，他回来了。”杨玉环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眼神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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