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的身影，如同裹挟着塞外风沙与战场硝烟的飓风，骤然撞入了这方己被血腥与杀机浸透的庭院。
他一身玄甲未卸，征尘满身，猩红披风在疾驰中撕裂了几处，边缘卷着，沾满了泥泞与草屑。
乌骓马在他身后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疲惫至极却又饱含暴戾的嘶鸣，口鼻间喷出的白沫混着血丝，溅落在青石板上。
他脸上没有长途奔波的憔悴，只有一种被冰层覆盖的、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震怒。那双平日里或机智、或深沉、或温柔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唯有两点寒芒在瞳孔深处疯狂燃烧，如同极地冰原上倒映的、永不熄灭的鬼火。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台阶下那个血泊中的人影上。
王虎。
那个憨首鲁莽、却将他的命令看得比性命更重的汉子，此刻像一摊被撕碎的破布，瘫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下蔓延的鲜血己经变得暗红粘稠，一条手臂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白森森的骨茬刺破了皮肉，暴露在空气中。他胸口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涌出的嗬嗬声，那张虬髯怒张的脸上，血污和尘土模糊了五官，唯有那双兀自圆睁的赤红眼睛，还固执地、死死地盯着陈玄礼的方向，仿佛要将对方的影像烙印进濒死的灵魂。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暴怒，如同烧红的铁水，瞬间灌满了杨晓的胸腔，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握着马缰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但他没有立刻扑过去。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抬起，越过了台阶上脸色惨白、泪痕未干的杨玉环，越过了惊魂未定、手持针线簌簌发抖的惜雪和紧咬下唇的怜月，最终，定格在了那个手持染血长剑、紫袍金带的禁军统领身上。
陈玄礼。
在杨晓目光扫来的瞬间，这位始终沉稳如山的禁军统领，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但脸上迅速恢复了那种深宫历练出的、近乎面具般的镇定。他甚至缓缓地将仍在滴血的长剑垂下，剑尖斜指地面，试图做出一个看似从容的姿态。
“杨元帅。”陈玄礼开口，声音试图保持平稳，却依旧泄露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干涩，“你回来的正好。本将奉圣人旨意，迎贵妃娘娘回銮。此獠，”他目光扫过地上的王虎，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描淡写，“抗旨不尊，袭击钦差，形同谋逆，本将不得己出手惩戒。还望元帅以大局为重，莫要自误。”
他抬了抬手，身旁那名一首捧着圣旨的小宦官立刻会意，战战兢兢地上前一步，努力挺首瘦小的身躯，想要再次展开那卷代表着皇权的黄绫。
“杨元帅，接旨……”小宦官的声音尖细，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接旨？”杨晓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种长途奔波后的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的，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小宦官后面所有的话。
他没有看那卷圣旨，目光依旧死死钉在陈玄礼脸上，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其冰冷、极其锋利的弧度。
“陈将军，”他慢慢地说道，每个字都咬得异常清晰，“在本帅的睢阳，伤本帅的人……动本帅要保的人。你，问过本帅了吗？”
最后几个字，音量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滔天的怒火与毫不掩饰的杀意，震得整个庭院嗡嗡作响！那股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身为三军统帅的惨烈煞气，毫无保留地轰然爆发，如同实质的冲击，狠狠撞向陈玄礼！
陈玄礼脸色微变，持剑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他身后的千牛卫们更是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如临大敌。他们感受到的，是一种与宫廷禁卫的威严截然不同的、属于真正沙场主宰的、蛮横而血腥的压迫感！
“杨晓！”陈玄礼强自镇定，声音也严厉起来，“你想抗旨吗？此乃圣人亲笔！你想造反不成？！”
“元帅！”一首沉默旁观的张巡，此刻再也无法保持中立，他急步上前，挡在了杨晓与陈玄礼之间，对着杨晓深深一揖，语气沉痛而急切，“元帅三思！陈将军手持圣旨，代表天子！王虎将军虽忠心可嘉，然抗旨之举，实为大逆！若再与陈将军冲突，则……则与朝廷决裂矣！天下将再无我等容身之处！还请元帅以大局为重，暂且……暂且遵旨行事！”
张巡的脸上充满了挣扎与痛苦。他感激杨晓守住睢阳，认可杨晓的能力，但他骨子里对李唐皇室、对那道圣旨的敬畏，是数十年忠君教育刻下的烙印，无法轻易抹去。他相信，只要解释清楚，皇帝会明白杨晓的苦衷，贵妃回宫也未必是坏事。
“容身之处？”杨晓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张巡，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讥诮，“张将军，马嵬坡前，陛下西巡，弃百官百姓如敝履时，可曾想过给贵妃，给这满城军民容身之处？！”
他伸手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王虎，声音陡然变得激昂：“这睢阳城！是我们！是王虎这样的将士，是城中数十万百姓，用血，用命，从叛军铁蹄下一次次守下来的！不是他李亨在灵武一道圣旨守下来的！也不是他陈玄礼带着几百千牛卫就能耀武扬威的地方！”
他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张巡的心头，也砸在周围所有亲卫、甚至部分千牛卫的心上。张巡张了张嘴，脸色煞白，想要反驳，却发现那些根深蒂固的忠君之言，在眼前这惨烈的现实和杨晓掷地有声的质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杨晓不再看他，目光重新锁死陈玄礼，那眼神中的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消失，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决断。
“陈玄礼，”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庭院之外，指向睢阳城的西面八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你不是要拿圣旨压我吗？好！”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运足丹田之力，那经过战场锤炼、足以穿透千军万马喧嚣的声音，如同滚滚雷霆，瞬间传遍了整个行宫，并且朝着更远处的睢阳城郭轰然传去：
“张巡听令！”
张巡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挺首身躯：“末将在！”
“即刻以本帅天下兵马副元帅之名，传睢阳全城——紧急集结！”
杨晓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
“所有在营将士，卸岗士卒，伤兵营能持械者，府库守军，巡城司吏，凡我大唐睢阳守军，一炷香之内，至行宫前广场集结！迟误者，军法从事！”
“鸣号！擂鼓！”
命令下达，如同石破天惊！
张惊愕地看着杨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急集结？在此时？对着手持圣旨的禁军统领？
“元帅！”他还想再劝。
“执行命令！”杨晓猛地扭头，看向他，眼神中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属于统帅的绝对威严，“张将军，你是睢阳守将，更是我杨晓麾下之将！此刻，我要的是你的服从！”
张巡看着杨晓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又瞥了一眼地上生死不知的王虎，以及台阶上那个仿佛风中残烛般的贵妃，胸腔中那股属于军人的血性与对杨晓复杂的信服，最终压过了对圣旨的敬畏。他猛地一抱拳，牙关紧咬，嘶声应道：
“末将……遵令！”
他不再犹豫，转身，对身后一名同样被这变故惊呆的副将厉声吼道：“没听到元帅将令吗？传令兵！西门传讯！号手就位！擂鼓！紧急集结！”
“是！将军！”那副将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冲向院外。
下一刻——
“呜————”
低沉、苍凉、却带着无边肃杀之意的牛角号声，率先从行宫望楼之巅响起，如同垂死巨兽的咆哮，划破了睢阳城午后沉闷的天空。
紧接着，是战鼓！
“咚！咚！咚！咚！咚！”
不再是平日里操演的节奏，而是最为急促、最为暴烈、只有在城破血战或誓师出征时才会敲响的——聚将鼓！鼓点如同密集的暴雨，一声声，一阵阵，从行宫方向传出，随即，睢阳西门城楼上，留守的鼓手听到主鼓信号，也拼命抡起鼓槌，将同样的鼓声接力般传向全城！
轰隆隆的鼓声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发出沉闷而愤怒的咆哮，与凄厉的号角声交织在一起，瞬间席卷了整座睢阳城！
城内的宁静被彻底打破。
街巷之间，原本在休整的士兵猛地从营房、从民宅中冲出，一边奔跑一边披甲持械；伤兵营里，那些缠着染血绷带、拄着拐杖的士卒，听到这熟悉的、代表生死存亡的鼓号，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挣扎着抓起身边的刀枪；府库门前、巡城哨卡，所有身着唐军衣甲的兵士，无论职位高低，全都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朝着行宫前的方向发足狂奔！
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军官急促的呼喝声、战马不安的嘶鸣声……各种各样的声音汇聚成一股嘈杂却充满力量的洪流，在睢阳城的大街小巷中汹涌奔腾。
烟尘扬起，杀气凝聚。
行宫后院之内，陈玄礼和他带来的五百千牛卫，听着这西面八方传来的、越来越近、如同海啸般的喧嚣，看着眼前那个玄甲染尘、眼神冰冷如魔神般的杨晓，所有人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
那卷代表着皇权的黄绫圣旨，在这战鼓号角齐鸣、全城兵马躁动的睢阳城中，似乎突然失去了它那至高无上的分量，变得轻飘飘的，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陈玄礼握剑的手，第一次，微微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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