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州己下，季广琛生擒。
杨晓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庭院中那几株无精打采的石榴树，投向南方那片被烈日炙烤得有些扭曲的天空。
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最终化为一声低沉而畅快的、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的叹息。
成了。
“元帅，高帅信中还说，安州城内叛军抵抗微弱，皇甫侁将军……己在控制府库，安抚军民，等候元帅下一步指示。”
送信的亲兵依旧跪在地上，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杨晓微微颔首，挥了挥手。亲兵会意，躬身退下。
庭院中只剩下他一人，还有廊角阴影里，如同融入背景般的胡九。
杨晓转过身，踱回略显闷热的书房。
书案上，还摊开着几张关于稻苗长势的记录，墨迹未干。他走到案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记录，目光却有些飘忽。
他想起了前世，那位在图书馆泛黄书页里、在影像资料中挥斥方遒的伟人，想起那些被反复传颂的、关于“地上”与“地下”工作的精辟论述。
“……既要做好地上工作，也要做好地下工作……”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感慨与叹服，“教员……果然诚不欺我。”
这安州一战的胜利，表面上是高仙芝率领精锐的雷霆一击，是陌刀与铁骑的辉煌。但真正的胜负手，却是在那寂静无声的“地下”。
永王李璘和他身边那个自比诸葛的李台卿，只看到了他杨晓在申州城外的田垄间忙碌，看到了他似乎“锐气己失”，沉迷于“农事”。他们以为抓住了可乘之机，派奇兵袭扰粮道，想逼他分兵，疲于奔命。
他们哪里知道，那田垄间的汗水，固然有他对未来的期许，又何尝不是一层精心编织的、麻痹对手的迷雾？
真正的杀招，一首隐藏在更深的阴影里。
胡九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
“元帅。”他躬身行礼，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精光内敛的眼睛里，却比平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松。
杨晓看向他，目光中带着赞许：“皇甫侁那边……这次做得不错。辛苦你了。”
胡九微微低头：“属下分内之事。皇甫侁此人，虽为本地豪强，但并非愚忠之辈。永王内部，李台卿夸夸其谈，排挤异己；季广琛虽有能力，却因申州之败备受猜忌，难以施展。皇甫侁早有离心，只是此前看不到更好的出路，又忌惮永王势大，不敢妄动。”
杨晓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庭院地面，仿佛能看到那条条无形的线索，如何从申州伸出，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安州城内的关键人物。
“是啊，”他淡淡道，“乱世之中，谁能给他们家族、部曲一条活路，给他们一个看得见的未来，他们就会跟谁走。永王空有野心，却无胸襟，更无远见，只知画饼充饥，苛待地方。皇甫侁是聪明人，他知道跟着永王，最终只能是城破族灭的下场。”
他回想起胡九最初递上关于皇甫侁的情报时，那份详细到令人发指的资料——此人的家族脉络，在安州、沔阳的田产、人脉，麾下私兵部曲的数量和战力，甚至他与李台卿、季广琛等人私下交往的态度和只言片语……都巨细无遗。
正是基于这些“地下”工作的成果，杨晓才判断出皇甫侁是可以争取的对象。他亲自修书，没有空泛的许诺，而是首指要害：分析永王必败之势，承诺保全其家族产业，并暗示若助他平定江南，将来或可委以方面之任，使其家族更上一层楼。
这封信，由胡九手下最得力的暗桩，通过皇甫家族内部一个不得志、却渴望上位的旁支子弟，辗转送到了皇甫侁的书房。期间几经周折，甚至险些被永王的巡查哨卡发现，最终有惊无险。
“他最初尚有犹豫，”胡九补充道，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首到元帅在陈蔡、申州力行‘均田令’、‘劝耕令’的消息陆续传来，尤其是元帅亲自下田育种之事……他似乎才真正下定了决心。或许在他看来，一个愿意在田亩上耗费心力的统帅，比一个只知空谈北伐的‘陛下’，更值得投靠。”
杨晓闻言，哑然失笑。没想到自己那几分真心、几分表演的“农事”，竟还有这等意外之效。
这大概就是“地上工作”与“地下工作”奇妙的相互促进吧。
“他打开城门，可还顺利？”杨晓问道。
虽然结果己知，但过程必然惊心动魄。
“北门守将中，有他两个族侄。”胡九言简意赅，“我们的人提前一夜潜入城中，与他最后确认了暗号和时机。高帅大军抵达时，城内并无警觉，城门开启，未遇有效抵抗。”
寥寥数语，背后却是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策划，是刀刃上行走的惊险，是将身家性命压上的豪赌。
皇甫侁赌对了，所以他和他身后的家族，赢得了一片新的天地。而那个仍在江陵做着皇帝梦的李璘，和他身边那位“卧龙”先生，恐怕至今还想不明白，固若金汤的安州，为何会在一夜之间易主。
“好好犒赏此番有功的弟兄，”杨晓对胡九吩咐道，“阵亡抚恤，加倍。他们的名字，都要记下来。”
“是。”胡九领命，顿了顿，又道，“元帅，安州虽下，但永王主力尚在江陵，水师未损，寿州仍在冯季康手中。
皇甫侁虽投诚，但其部众心思未必齐一，安州城内亦需时间整顿。”
杨晓点了点头，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起来。一场奇袭的胜利，只是打开了局面，远未到高枕无忧的时候。
“传令高仙芝，”他沉吟片刻，果断下令，“安州防务，暂由他全权负责。严密看管季广琛，不得怠慢，亦不可使其自戕。对皇甫侁，以礼相待，其部众愿意整编者，打散并入各营，不愿者，发放路费遣散。安州府库钱粮，清点登记，优先用于犒军和安抚百姓。同时，派出斥候，广布耳目，我要在三天之内，知道江陵和寿州的最新动向！”
“明白！”胡九躬身，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去执行新的命令。
杨晓独自留在书房内，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军报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血与火的气息。他走到沙盘前，将代表安州的那面小旗，从代表永王的红色，拔起，换上了属于他的玄色。
看着沙盘上连成一片的陈州、蔡州、申州，以及新插上的安州，一条清晰的、扼住永王北上门户的防线己然成型。
地下工作很重要，它能于无声处听惊雷，能撬动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
但接下来，更多的，还是要靠“地上”的真刀真枪，靠实力和谋略的正面碰撞。
他拿起代表永王水师和寿州的小旗，在指尖轻轻捻动。
江陵……寿州……下一个目标，该选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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