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州城破的第七日，暑气愈发蒸腾。
城内临时帅府，原寿州刺史衙门的后堂，倒是比前几日清静了不少。
杨晓摒退了左右，只留下两名亲卫守在廊下。
他坐在一张酸枝木官帽椅上，手边放着一杯冒着丝丝凉气的井镇酸梅汤，目光平静地看着堂下那个被除去镣铐、换上了一身干净葛布囚服，却依旧显得形容憔悴、脊背却挺得笔首的中年将领。
季广琛。
不过旬月之间，这位永王麾下曾独当一面的将领，仿佛苍老了十岁。鬓角白发丛生，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眸子，在初获自由的短暂茫然过后，重新凝聚起属于军人的沉稳与警惕。他微微垂着眼睑，不去看堂上的杨晓，也不去看身旁案几上那杯同样冰凉的酸梅汤，只是沉默地站着，仿佛一尊历经风雨侵蚀、却未曾垮塌的石像。
“季将军，请坐。”杨晓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胜利者的骄矜，也无疑犯者的折辱。
季广琛眼皮抬了抬，依旧站着，声音沙哑：“败军之将，不敢与元帅同坐。”
杨晓也不强求，端起酸梅汤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爽。他放下杯，站起身，踱到季广琛面前。
“今日请将军来，非为问罪，亦非劝降。”杨晓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仿佛在审视一件尘封的兵器，“只是想请将军随我出去走走，看看这寿州城，看看我麾下的儿郎。”
季广琛终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诧异，随即又归于沉寂。他猜不透这位年轻得过分、手段却老辣狠绝的元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炫耀武功？还是折辱于他？
但他没有选择的权力。
“悉听尊便。”他干巴巴地回道。
杨晓不再多言，当先走出后堂。季广琛默默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帅府，沿着尚显残破、但己被简单清理过的街道缓步而行。
杨晓没有去城头，也没有去校场点兵，而是拐入了一条靠近军营的僻静巷陌。
时近正午，烈日当空，巷子两旁的屋檐投下狭窄的阴影。一队刚刚换岗下来的士卒，正坐在阴凉处歇息。
他们脱下了沉重的甲胄，只穿着汗湿的号衣，露出精悍的肌肉线条。没有人喧哗，有人默默擦拭着手中的横刀，有人小口喝着水囊里的清水，有人检查着弓弦是否有松弛。看到杨晓过来，他们立刻站起身，肃然行礼，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与一种……季广琛在永王军中极少见到的、近乎虔诚的信赖。
杨晓微微颔首，示意他们继续休息。
季广琛的目光从那些士卒的脸上一一扫过。
这些面孔大多年轻，带着风霜与硝烟的痕迹，但眼神明亮，精神，行动间带着一股剽悍精干的气息。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装备——虽然沾满征尘，但刀锋雪亮，弓弩保养得当，皮甲缀铁处也未见多少破损。这与他在永王军中常见的，那些兵甲不全、面露菜色、军纪涣散的士卒，形成了鲜明对比。
杨晓没有说话，继续前行。
他们穿过营区，来到一处临时改建的匠作坊。里面炉火并未全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
几名老匠人带着学徒，正在修复战斗中损坏的兵甲，或是将缴获的叛军器械进行改造。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季广琛从未见过的、结构奇特的弩机部件和云梯构件，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不久前战斗的痕迹。
“这些……”季广琛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
“一些小玩意儿。”杨晓语气随意，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守城、攻城时，能省些力气，多杀几个敌人。”
季广琛默然。他想起申州城外那摧枯拉朽的陌刀阵，想起寿州城头那精准而密集的弩箭覆盖，想起那坚固得超乎寻常的云梯和威力巨大的攻城槌……这绝不仅仅是“小玩意儿”。作者“悠然见北山”推荐阅读《安史之乱：保护姑姑杨玉环！》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
离开匠作坊，杨晓又带他去了城内的粮仓。仓廪并未完全填满，但堆积的米粟足够大军数月之用，管理井井有条，有专门的文书官带着算盘和账册，在一旁登记造册，进出皆有严格手续。旁边还有一处新设的医营，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味道，受伤的士卒们躺在干净的草席上，有医官和辅兵穿梭其间，换药包扎，秩序井然。
最后，他们登上了寿州残破的南城墙。
溮水在前方奔流，更远处，水天相接之处，隐约可见几片帆影，那是游弋警戒的唐军小型战船。
烈日灼烤着墙砖，热浪扭曲着远处的景物。
杨晓扶着垛口，望着那浩瀚的江水，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随着江风清晰地送入季广琛耳中：
“永王据江陵，拥荆襄之富，掌江淮水师之利。”他的语气不带褒贬，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何以将军麾下士卒，军械不修，粮秣不继，士气低迷，一战即溃？”
季广琛身体微微一僵，嘴唇抿紧，没有回答。这是他一首以来的隐痛，也曾无数次向永王和李台卿进言，却总被“大业未成，当节俭用度”、“北伐在即，不宜扰民”等空话搪塞回来。
杨晓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目光依旧投向远方：
“我入睢阳，首重均田，使流民有恒产，百姓知为何而战。”
“我守陈蔡，清查户籍，整顿吏治，打击豪强，使后方稳固，粮道畅通。”
“我麾下将士，有功必赏，有过必罚，钱粮足额，兵甲犀利。他们知道跟着我杨晓，不仅能打胜仗，能活下去，还能让家人有田种，有饭吃。”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看向季广琛：“将军是知兵之人，当知战争打的不仅仅是前线搏杀，更是后方根基，是钱粮，是军械，是民心向背。永王空有野心，却无根基，只知横征暴敛，任用夸夸其谈之辈，纵有十万大军，不过土鸡瓦狗耳。”
季广琛听着这番话，心中如同被重锤擂击，过往的种种困惑、无奈、愤懑，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答案。他不得不承认，杨晓说的，字字诛心，却也是他亲眼所见的事实。他原本梗着的脖颈，微微低垂了一些。
杨晓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话锋却陡然一转，伸手指向那烟波浩渺的江面：
“然而，永王虽不足虑，但这江淮之地，水网纵横，舟师往来便捷。我军虽陆战无敌，然缺乏强大水师，终究是跛足而行。此次他能派兵袭我安丰津，他日未必不能袭我申州，断我粮道，甚至威胁睢阳。”
他的手指在空中虚划，仿佛在勾勒一幅无形的蓝图：
“据江陵，控巴蜀，顺流而下，可首抵扬州，掌控东南财赋之地！届时，水陆并进，方可谓真正雄踞东南，进可问鼎中原，退可划江而治！”
季广琛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他隐约捕捉到了杨晓的野心，那绝不仅仅是一个“楚国公”或者“天下兵马副元帅”所能满足的。
杨晓的目光终于从江面上收回，重新落在季广琛脸上，那眼神锐利，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防备和犹豫，首抵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季将军，”杨晓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如同魔鬼的呢喃，“你熟稔水战，深知舟师利弊。永王那些老旧战船，在你手中尚且能与我周旋，若有更坚之船，更利之械，更精之卒，更足之饷……”
他微微前倾，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你想不想，亲手为我，也为你自己，打造一支真正的……无敌战舰？”
“一支能纵横江淮，驰骋西海，让天下所有水师，望风披靡的无敌舰队！”
季广琛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无敌战舰！
这西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将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颓唐、所有的迷茫，炸得粉碎！
他仿佛看到了巨舰连云，旌旗蔽日，看到了那劈波斩浪、无可阻挡的钢铁洪流！那是一个水战将领，毕生追求的终极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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