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第一级骨瓷阶梯时，陆沉听见了歌声。
不是人的声音，是无数细小的骨片在摩擦，像有人用指甲刮过碎瓷碗，调子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熟悉——那是沉砚两家祭祖时唱的《安魂谣》，只是歌词被改得面目全非，原本“魂归故土”的字句，变成了“骨入新壤”，尾音拖得极长，在阶梯深处荡出嗡嗡的回响。
他低头看向脚下的骨瓷碎片，那些先祖的人脸正随着歌声开合嘴唇，眼窝里的触须打着节拍，每根触须顶端的吸盘都在收缩，吸走他鞋底的温度。桃木斧的红龙印记亮得发烫，斧刃映出的阶梯影像有些扭曲，仿佛有另一道阶梯叠在上面，阶梯上的人影穿着现代的衣服，正背着个黑布包往深处走，背影像极了阿砚。
“别信眼睛。”陆沉咬了下舌尖，剧痛让视线清明了些。爷爷说过，祖坟地宫的“气”能扭曲人的感知，尤其是对沉砚两家的后人，会勾起最恐惧的记忆当诱饵。他握紧斧柄，指腹过斧刃上的缺口——那是上次和阿砚一起劈柴时崩的，此刻缺口里竟渗出细小的血珠，滴在骨瓷碎片上，瞬间被吸了进去。
第二级台阶的碎片上，人脸变成了七岁时的阿砚。那年阿砚刚被接到沉家，怯生生地攥着块砚台，站在祠堂门口不敢进来。陆沉记得那天自己把他推倒在泥地里，砚台摔成了两半，阿砚没哭，只是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泥，说“我爹说这是砚家的根”。此刻碎片上的小阿砚正咧开嘴笑，嘴里的牙齿是细小的鱼骨，他举起半块砚台，砚台里爬满了白胖的蛆虫，蛆虫的头顶都长着微型的外神符号。
陆沉的脚悬在半空，不敢落下。歌声突然变调，像有无数根针钻进耳朵，他猛地转头，看见身后的槐树林正在消失，石狮子的触须织成了巨网，网眼里嵌着守坟人的眼球，每个眼球都在盯着他的背影，瞳孔里映出他看不见的东西。
“走啊……”无脸尸体的声音从骨墙里渗出来，带着骨瓷碎裂的脆响，“阿砚的魂石核在抖，他快撑不住了……”
陆沉深吸一口气，踩下第二级台阶。
碎裂声炸响在脚底，小阿砚的脸裂开了，里面涌出灰黑色的黏液，黏液里浮着无数个微型的罗盘，每个罗盘的指针都指着他的心脏。歌声里混进了新的声音，像有人在水下说话，咕嘟咕嘟的，仔细听能辨出是阿砚的声音，反复说着“别下来”。
阶梯两侧的墙壁开始渗出水珠，水珠落地的声音很规律，滴答，滴答，像老式座钟的摆锤。陆沉抬头看去，墙壁不是石头的，是用无数块脊椎骨拼的，每节骨头的椎间盘中都嵌着块沉砚玉碎片，玉片里的外神符号正在游动，像被困在玻璃里的活物。有节脊椎骨突然转动，露出后面的黑洞，洞里伸出只手，指甲涂着鲜红色的指甲油——那是陆沉母亲的手，她下葬时陆沉亲手给她涂的，此刻这只手正抓向他的手腕，指甲缝里塞满了骨瓷粉末。
“娘？”陆沉的呼吸漏了一拍。
手停在半空，指甲突然开始剥落，露出底下的白骨，骨头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悔”字。歌声里的《安魂谣》突然清晰起来，是母亲的声音在唱，唱到“儿啊回家”时，那只手猛地攥紧，指骨间的缝隙里钻出细小的触须，缠向他的手腕。
桃木斧的红龙印记突然爆发出金光，斧刃自动扬起，斩断了那些触须。被斩断的触须落地即化，变成细小的星骸晶体，晶体拼出个“骗”字，随即碎成粉末。陆沉这才发现，墙壁上的脊椎骨在动，像某种巨型生物的肋骨，随着他的呼吸开合，每次闭合都挤出更多的黏液，黏液在地面汇成小溪，溪水里漂浮着无数张碎纸，纸上是他小时候的作业，每道错题旁边都画着外神符号。
第三级台阶的碎片在蠕动，像活的皮肤。陆沉踩上去的瞬间，碎片突然凹陷，露出底下的空洞，洞里堆满了黑色的头发，头发里裹着个罗盘——与引魂罗盘一模一样，只是盘面的指针变成了根指骨，指骨顶端的指甲闪着幽绿的光，正指向他的眉心。
“这是‘替身盘’。”个苍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陆沉抬头，看见洞顶垂下无数根头发，头发末端缠着个骨瓷小人，小人的脸是用陈三娃的骨瓷面具做的，“当年陈三娃怕外神找替身，做了七个替身盘埋在阶梯下，每个盘里都锁着个自愿献祭的魂魄……”
骨瓷小人的嘴突然张开，吐出个铜铃，铃身刻着外神符号，铃声响起的瞬间，陆沉的影子开始扭曲，影子里钻出无数只手，抓着他的脚踝往下拖。他低头看去，影子里的地面裂开了，露出个巨大的嘴，牙齿是无数把小桃木斧，斧刃上都刻着“沉”字。
“它们想要你的影脉当祭品。”骨瓷小人的眼睛掉了下来，滚到陆沉脚边，眼睛里映出地宫深处的景象：阿砚被无数触须缠在根石柱上，他怀里的魂石核正在变暗，核体表面的螺旋纹被外神符号啃噬得只剩一半，“陈三娃说过，影脉是沉砚两家血脉的‘桥’，桥断了，外神就能顺着星轨爬进阳间……”
陆沉挥斧砍向影子里的手，斧刃落下的瞬间，那些手突然化作青烟，影子里的巨嘴也消失了，只留下个淡淡的外神符号。他捡起地上的铜铃，铃身的符号突然发烫，烫得他差点松手，恍惚间听见铃里传来无数人的惨叫，有守坟人，有沉砚两家的先祖，还有……阿砚的声音，很轻，像快被淹没的火苗。
第西级台阶的骨瓷碎片上，人脸变成了陆沉自己。只是这张脸没有眼睛，眼窝里嵌着两颗星骸晶体，晶体里浮着他和阿砚在祠堂偷喝酒的画面。那年他们十六岁，偷了爷爷的米酒，喝得酩酊大醉，对着祖宗牌位发誓要永远在一起。此刻画面里的阿砚突然转过头，脸变成了外神符号的模样，伸手往他嘴里塞了块东西，陆沉的“脸”猛地张嘴，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牙齿，每颗牙齿上都刻着“叛徒”二字。
“你怕了。”陆沉的“脸”开口说话，声音是他自己的，却透着股陌生的阴冷，“你怕自己像那些先祖一样，为了保住沉家，把阿砚推出去当祭品……”
陆沉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他最隐秘的恐惧，上次外神影子突袭时，爷爷确实说过，用砚家后人的魂石核当诱饵，能暂时困住外神。他当时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斧头，阿砚却在他身后轻轻说：“我愿意。”
“闭嘴！”陆沉怒吼着挥斧劈向那张脸，骨瓷碎片应声而裂，裂开的断面里露出无数细小的血管，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是银色的星骸液，液里漂浮着无数个微型的他，都在低头忏悔。
歌声突然变得高亢，《安魂谣》的调子彻底消失，变成某种非人的嘶吼，像是有巨大的生物在地宫深处苏醒。陆沉感觉脚下的阶梯在震动，第五级台阶的碎片开始剥落，露出底下的泥土，泥土里埋着无数只耳朵，每个耳朵都在颤动，似乎在倾听什么。
他蹲下身，凑近其中一只耳朵，听见了海浪声。不是村里小河的水声，是真正的海浪，夹杂着风声和某种低沉的号角，号角声里有规律的节拍，与引魂罗盘转动的频率完全一致。爷爷的日记里提过，沉家祖上是从海边迁来的，据说带着件从海底打捞的“镇物”，难道就在这地宫深处？
“那是‘深潜者’的号角。”无脸尸体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从泥土里传出来的，“陈三娃的笔记里写过，外神不是从天上下来的，是从海底爬上来的，它们的‘家’在马里亚纳海沟的裂缝里……”
陆沉猛地站起身，桃木斧的红龙印记突然指向阶梯深处，斧刃映出的影像变了：阿砚身边多了个巨大的阴影，阴影的轮廓像只没有脚的章鱼，无数根触须缠着阿砚的魂石核，每根触须上都长着眼睛，眼睛的瞳孔是螺旋状的，正随着号角声转动。
第六级台阶的碎片上没有人脸，只有无数个重叠的外神符号，符号中央嵌着块完整的沉砚玉，玉面光滑如镜，映出陆沉此刻的模样——他的左眼变成了星骸晶体，里面浮着外神符号，右眼还是正常的，却流出血泪。
“这是‘共生’的预兆。”玉面突然泛起涟漪，传出陈三娃的声音，苍老而疲惫，“沉砚两家的血脉，本就是用来封印外神的‘容器’，我们和它们共享着同一片影子，只是以前我们能控制，现在……”
玉面里的陆沉突然笑了，左眼的外神符号旋转着扩大，吞噬了整个眼球，他伸出手，从玉面里穿了出来，指尖触到陆沉的脸颊，冰凉刺骨。陆沉挥斧去砍，却砍了个空，那只手首接穿过他的身体，抓向他胸口的混合符号。
剧痛瞬间传遍全身，陆沉感觉有什么东西钻进了心脏，像无数根冰针在血管里游走。他低头看去，胸口的混合符号正在变黑，符号边缘的金光被一点点吞噬，桃木斧的红龙印记黯淡下去，斧刃上的阿砚背影开始变得透明。
“陆沉！”
阿砚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不再是水下的模糊声，带着真切的痛苦。陆沉猛地抬头，看见第七级台阶的尽头，地宫的入口就在眼前——那不是门，是个巨大的眼球，虹膜是用骨瓷碎片拼的，瞳孔是个旋转的漩涡，漩涡里浮出阿砚的脸，他的嘴角在流血，却在对陆沉笑，手里举着半块砚台，正是当年被陆沉摔碎的那块，此刻砚台的断口处渗出金光，与陆沉胸口的混合符号产生共鸣。
“接住！”阿砚的声音带着嘶吼，他用力将砚台掷了过来。
陆沉伸手去接，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变得透明，指尖穿过了砚台。他这才意识到，刚才那只手不是幻觉，外神符号己经钻进了他的影脉，正在吞噬他的实体。
“用你的血！”陈三娃的声音从玉面里炸开，“沉砚玉认血！”
陆沉毫不犹豫地将桃木斧的刃口划过掌心，鲜血涌出的瞬间，他再次去抓那半块砚台。这次指尖触到了冰凉的石质，砚台断口处的金光突然暴涨，顺着他的手臂蔓延，与胸口的混合符号碰撞在一起。
“轰隆——”
巨响从地宫深处传来，眼球状的入口突然收缩，漩涡里的阿砚身影变得清晰，他身边的章鱼状阴影发出刺耳的尖啸，触须上的眼睛纷纷爆碎，流出墨绿色的汁液。陆沉胸口的混合符号开始反转，外神符号被金光逼得节节后退，桃木斧的红龙印记重新亮起，映出阶梯上的新景象：那些骨瓷碎片上的人脸都闭上了眼睛，眼窝里的触须化作灰烬，《安魂谣》的调子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只是歌词变成了“等你回来”。
他踏上第七级台阶，发现台阶的碎片上刻着行小字：“第九级台阶下，埋着‘镇物’的眼睛。”
陆沉低头看向掌心的血，血珠滴在碎片上，竟顺着纹路汇成个箭头，指向阶梯更深处。而在他看不见的眼球入口内侧，那只章鱼状阴影的触须正在重组，触须末端的吸盘里，嵌着无数个陆沉和阿砚的微型骨瓷相，每个相的胸口都嵌着块沉砚玉，玉面的“沉砚”二字正在被一点点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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