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里的灯光有些晃眼。
高启强坐在椅子上，头埋得更低了，整个人缩成一团，活脱脱一个受惊的鹌鹑。
李响将审讯记录本往桌子上一放，发出清脆的响声。
高启强肩膀猛地一抖。
“姓名。”李响的声音平铺首叙，听不出情绪。
“高……高启强。”
“年龄。”
“三十……三十九。”
“职业。”
“在……在市场卖鱼。”高启强的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了。
安欣在一旁做着记录，笔尖在纸上划过，沙沙作响。
他看着高启强那张青一块紫一块的脸。
还有那身沾满泥污和脚印的鱼贩工作服，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都叫什么事儿。
大年三十的，被人堵在家里打成这样。
“说说吧，怎么回事。”李响的指关节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唐小龙和唐小虎，为什么打你？”
提到这两个名字，高启强的身体又开始发抖。
他嘴唇蠕动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恐惧地看着李响。
“别怕。”安欣忍不住开口，语气温和了许多。
“这里是警察局，他们进不来。你只要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我们才能帮你。”
高启强看了看安欣，又把目光移回李响脸上。
李响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眼神很专注。
“他们……他们说市场里的摊位，都要交管理费。”高启强终于开了口，声音干涩沙哑。
“每个月……都要交。我不给，他们……他们就……”
他没再说下去，但身上的伤己经说明了一切。
“欺行霸市，收保护费。”安欣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手里的笔几乎要被他捏断，“这帮人渣！”
李响抬手示意他冷静，继续问高启强：“他们收了多久了？”
“有……有几个月了。以前我……我都给了，这个月实在周转不开，就……就想拖一拖……”
“所以他们就找上门了？”
高启强用力点了点头，眼眶瞬间红了。
一个快西十岁的男人，在两个警察面前，委屈得像个孩子。
“他们说我欠钱不还，还说我先动手……”高启强急切地辩解。
“警察同志，我没有！我哪敢啊！他们两个人，我一个人，我怎么可能先动手？”
“我知道。”李响淡淡地应了句。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高启强瞬间找到了主心骨。
他愣愣地看着李响，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警察同志……”高启强活动了一下手腕，手铐因为他紧张的肌肉绷得更紧了。
在皮肤上勒出深深的红痕。
他小声请求：“这个……这个手铐，能不能……有点紧……”
安欣下意识就要上前。
“等等。”李响叫住了他。
安欣不解地回头。
李响指了指墙角的录像机。
“安欣，你去把录像机的角度调一下，对准他的脸部特写，别拍到手。”
“啊？哦，好。”安欣虽然不明白，但还是照做了。
就在安欣调整摄像头的瞬间，李响迅速起身，绕到高启强身后。
他用身体挡住了摄像头的死角，飞快地掏出钥匙，在手铐的锁芯里拧了一下。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手铐的锯齿松开了两格。
高启强只觉得手腕上一松，那股钻心的疼痛立刻缓解了不少。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李响。
李响己经坐回了原位，面无表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忍着点，程序。”他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告诫。
高启强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口供录完了吗？”李响问安欣。
“录完了，他说的和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基本一致。”
“就是典型的市场恶霸欺负老实商户。”安欣答道。
李响点了点头，准备结束审讯。
就在这时，高启强突然“扑通”一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想要跪下。
“你干什么！”李响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住。
“警察同志！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高启强带着哭腔，声音都在发颤。
“今天……今天是大年三十啊！”
“我妹妹，她今天从外地回来过年。”
“我弟弟，还在家等着我……我答应了他们，要回去做年夜饭的！”
他死死地抓着李响的胳膊，整个人都在哆嗦。
“我不能……我不能大过年的在局子里啊！他们会担心的！”
“求求你们，让我回去，就吃一顿饭！吃完饭我马上回来！我哪儿也不去，我保证！”
安欣心头一软。
是啊，大年三十，谁不想跟家人团聚呢。
他看着高启强那张写满哀求和绝望的脸，脑子一热，脱口而出：“响儿，要不……”
他想说，要不就让他回去吧。
他甚至准备伸手去关掉录像机。
“安欣！”李响一声断喝，制止了他。
安欣的动作僵在半空。
“你疯了？”李响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关闭录像机？私放嫌疑人？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性质！你这身警服还想不想要了！”
安欣被他吼得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他看着李响严肃的脸，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是啊，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怎么能因为一时心软，就去触碰纪律的红线。
高启强看到安欣被训，眼里的那点希望也熄灭了，整个人颓然地瘫在椅子上，喃喃自语。
“完了……完了……”
审讯室里一片沉寂。
李响点了根烟，却没有抽，只是夹在指间。
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表情。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高启强，又看了看一脸懊悔的安欣，缓缓开口。
“你不能走。”
高启强的身体重重一颤。
“但是，”李响话锋一转，“你的家人可以来。”
高启强猛地抬起头。
安欣也惊讶地看向李响。
“你把家里的电话和地址给我。”李响说。
“我让你弟弟妹妹过来一趟。虽然按规定你们不能见面，但我可以安排他们在招待室等你。”
“让他们知道你人没事，只是在配合调查，也让他们安心过个年。”
“至于年夜饭……”李响顿了顿，“局里食堂今天有加餐，饺子管够。”
高启强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李响，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泪，毫无预兆地从这个中年男人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他不是因为不能回家而难过，而是因为……被一个素不相识的警察，如此温柔地对待。
“谢谢……谢谢你，警察同志……”他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谢谢……”
李响没再说什么，拿过纸笔，记下了高启强家的地址和电话。
他走出审讯室，对安欣说：“你看着他，我出去一趟。”
市局大院里张灯结彩，挂着红灯笼，充满了年味。
但这热闹是别人的。
对于刑警来说，越是节假日，就越是忙碌。
李响快步走向大门口，冷风灌进他的脖子里，他紧了紧衣领。
刚走到传达室附近，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崔姨？”
一个穿着得体，气质温婉的中年女人回过头，看到李响，脸上露出笑容。
“小李啊，正要找你呢。”她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保温桶。
“刚去给你们孟局送了饺子，这是给你们队里加班的同志们的。快，趁热拿去分了。”
来人正是市局局长孟德海的夫人，也是安欣叫“姨”的崔姨。
“那哪好意思，崔姨，每年都麻烦您。”李响客气地接过保温桶，入手滚烫。
“这有什么麻烦的。”崔姨笑着说。
“对了，看见安欣那小子了吗？”
“我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你跟他说一声，饺子放我这儿了，赶紧过来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好嘞，我一定转告他。”李响应下。
他想了想，打开保温桶，从里面拿了两个饭盒出来，重新盖好。
“崔姨，这剩下的我让警卫同志帮忙分一下，我这儿还有点急事。”
“行，你快去忙吧。”
李响拎着两个饭盒，快步走向市局大门口。
门口寒风中，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男的看起来二十出头，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但神情很紧张，不停地搓着手。
女的年纪更小一些，大概还在上大学，长得很清秀。
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只是此刻眼圈红红的，明显是哭过了。
他们俩手里也拎着一个保温饭盒，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脸上写满了焦虑和不安。
正是高启强的弟弟高启盛和妹妹高启兰。
李响走了过去。
“是高启强的家人吗？”
“是！我们是！”高启盛连忙上前一步，紧张地看着他。
“警察同志，我哥他……他怎么了？他没事吧？”
高启兰也怯生生地望着他，眼里全是担忧。
“他没事。”李响言简意赅，“涉嫌一桩伤害案，需要他回来配合调查。”
“伤害案？”高启盛愣住了，“不可能！我哥他老实巴交的，怎么可能……”
“是别人伤害他，不是他伤害别人。”李响打断了他，“跟我来吧。”
李响特例将他们带进了市局的招待室。
“按规定，你们不能见面。”李响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在这里等吧，等调查结束他就能回去了。”
高启兰看着手里的保温饭盒，小声问。
“警察同志，这是我们给我哥做的年夜饭……能让他吃一口吗？他还什么都没吃……”
“按规定，嫌疑人不能吃外面带进来的食物。”李响回答得斩钉截铁。
兄妹俩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看着他们失望的样子，李响将自己手里的两个饭盒放在了桌上。
“不过，今天特殊。”
他打开饭盒，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白菜猪肉馅饺子。
“这是我们食堂的年夜饭。”李响把其中一盒推到他们面前，“你们也还没吃饭吧？一起吃。”
“我告诉他，你们也在这儿，吃的也是一样的饺子。”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这样，也算是一起吃过年夜饭了。”
高启盛和高启兰都愣住了。
他们看着眼前的饺子，又看了看这个穿着警服，神情严肃却心思细腻的年轻警察。
高启兰的鼻子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她原以为会是冷冰冰的拒绝和公式化的答复，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份温暖的安排。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小口地吃着。
饺子的味道很好，很香。
她抬起头，偷偷地看了一眼正在窗边打电话的李响。
他身姿挺拔，制服笔挺，侧脸的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分明。
这一刻，这个叫李响的警察，在她心里，不再只是一个冰冷的符号。
而是一个具体的人，一个会在规则之内，尽力去释放善意的好人。
一颗不知名的种子，悄悄地在她心里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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