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小组用麻袋分钱的消息，像一场十二级的台风，一夜之间刮遍了东方红机械厂的每个角落。
那堆在桌上如小山般的红色“大团结”，成了无数人夜里辗转反侧也想不明白的谜，和白天唾沫横飞时最核心的谈资。
林素馨和她的“废柴联盟”，成了全厂最炙手可热的明星。
他们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围上来，递烟、倒水，一口一个“林组长”、“桂师傅”，热情得像是失散多年的亲人。
桂永安挺首了被酒精泡软多年的腰杆，走路都带着风。
严星文换了副亮晶晶的新眼镜，竟然开始有年轻技术员向他请教理论问题。
乔娜去食堂打饭，后厨的大师傅总会手一“抖”，给她多加上两大勺油汪汪的红烧肉。
他们拿回了奖金。
更拿回了被人踩在脚下践踏了多年的，那份叫“尊严”的东西。
这一切，落在李月娥眼里，却不是羡慕，而是针扎般的刺痛。
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毁了容的贱人，能一步登天？
凭什么她能得到所有人的追捧和崇拜？
凭什么她能住进厂里新分的、宽敞明亮的单人宿舍，而自己还要挤在八人一间、连翻身都嫌挤的鸽子笼里？
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顾晏。
那个全厂女工都偷偷仰慕的、温文尔雅的厂长助理。
她不止一次看到，顾晏会“恰好”出现在第八车间附近。
他会“无意”中给林素馨递上一个饭盒。
他会用那种她从未见过的、专注而欣赏的目光，看着那个疤脸女人。
嫉妒在胸口发酵，变成一股酸水，涌上喉头。
新仇，旧恨，混杂着对顾晏求而不得的痴念，在她心里腐烂、发臭，最终酿成了一坛最恶毒的毒酒。
她要毁了林素馨。
不只是毁掉她的名声，她的地位。
她要从精神上，彻底摧毁她！
一个深埋在记忆里的秘密，忽然浮上了李月娥的心头。
她记得，很久以前，当她们还是“好姐妹”的时候，有一次深夜打雷，林素馨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抱着膝盖缩在床角，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那是李月娥唯一一次，看到林素馨脆弱的样子。
那天，林素馨用一种空洞到可怕的声音，提起了自己的童年。
她的父母，死在一场大火里。
她是被邻居从火场里拖出来的。
被烈火炙烤皮肤的剧痛，被浓烟扼住喉咙的窒息，眼睁睁看着屋梁烧断、坍塌的绝望……
是她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她怕火。
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李月娥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残忍到扭曲的弧度。
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烧掉她的车间，烧掉她引以为傲的机器，再亲手引爆她心中最深的恐惧。
她要看她发疯，看她崩溃，看她变回那个自卑懦弱、一无所有的林素馨！
李月娥找到了张贵。
一个因为在车间角落偷着抽烟，被新上任的赵强抓了典型、扣了三个月奖金的刺头工人。
张贵把这笔账，全算在了林素馨头上。他觉得，就是因为林素馨搞出了那么多名堂，厂里才开始严抓纪律，害他倒了霉。
在一个无人的角落，李月娥将五张“大团结”塞进了张贵的手里。
那是她攒了很久的积蓄。
“事成之后，还有五张。”李月娥压低了声音，话语粘稠而冰冷。
张贵捏着那五百块钱，手心瞬间冒汗。
这笔钱，抵得上他大半年的工资了。
“就……就是放把火？”
“对。”李月娥的眼睛里闪着疯狂的光，“第八车间，半夜动手，把煤油泼在那台新机器上，点着了就跑。手脚干净点，没人会发现你。”
张贵还在犹豫。
李月娥凑近他耳边，话语像冰冷的蛇信，舔舐着他的耳廓。
“你不是恨林素馨吗？她现在是全厂的红人，你呢？你连奖金都拿不到。”
“烧了她的心肝宝贝，看她还怎么威风！到时候，厂里一片混乱，谁还记得你那点处分？”
张贵眼中的贪婪和怨毒，最终战胜了恐惧。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深夜。
月亮被乌云遮蔽，整个东方红机械厂，都沉浸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
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夜风中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
张贵提着一个装满了煤油的铁皮桶，猫着腰，沿着墙角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厂区西北角摸去。
他的心跳在胸膛里狂擂。
铁皮桶里的煤油，随着他的步伐一晃一晃，发出“哗啦哗啦”的轻响。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让他头皮发麻。
第八车间的轮廓，己经在望。
那栋在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厂房，此刻静悄悄的，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张贵躲在一堆废弃的油桶后面，探出头，紧张地观察着西周。
没有灯光。
没有声音。
看来那几个疯子，今天总算是知道累了，都睡死了。
他心中窃喜，提着桶，加快了脚步，贴着墙根，摸到了第八车间的窗户下。
窗户没有锁死，他用一把改锥，很轻易就撬开了一道缝。
一股混合着机油和金属气息的味道，从里面飘了出来。
他将沉重的铁皮桶举起，对准窗户的缝隙，正准备将那致命的液体倾倒进去。
就在这时。
一只手，从他身后的黑暗中伸出。
像一把烧红的铁钳，无声无息地，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张贵浑身的汗毛，在这一瞬间，全部倒竖！
他想尖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被堵死的“呜呜”声。
他想挣扎，那只手却像焊死在他脸上一样，纹丝不动。
一股巨大的、让他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整个人向后拖去，重重摁在了冰冷的墙上。
一个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在他耳边缓缓响起。
那声音不大，却像午夜的寒风，钻进了他的骨头缝里。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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