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小雅三岁生日时，我们在她最喜欢的玩具店，买下了那个几乎和她一样高的泰迪熊。它有着柔软的棕色卷毛，黑色的玻璃珠眼睛显得温顺又略带忧伤，脖子上系着一条褪色的红丝绒领结。小雅第一眼就爱上了它，给它取名“毛毛”，从此形影不离。
毛毛成了家庭的一员。它陪小雅吃饭，有自己的专属小椅子；陪她看动画片，黑玻璃珠的眼睛仿佛真的在注视着屏幕；晚上更是必须抱着才能入睡。小雅会对着它咿咿呀呀说很多话，分享她所有的快乐和小小的委屈。我们觉得这很可爱，是孩子成长中正常的伙伴关系。
变化是从小雅开始上幼儿园开始的。分离焦虑让她更加依赖毛毛。她坚持要带着毛毛去幼儿园，被我们劝阻后，大哭了一场。那天晚上，她抱着毛毛，喃喃自语：“毛毛，只有你永远不会离开我，对吧？”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毛毛原本端正坐在小椅子上的姿势，变成了微微向小雅床铺倾斜的角度。我以为是孩子晚上抱过没放好，并没在意。
几天后，小雅在幼儿园被一个小男孩抢了玩具，回家后闷闷不乐。她抱着毛毛，缩在沙发角落里，小声地告状。我当时在厨房忙碌，隐约听到她带着哭腔说：“……他坏……抢我的小兔子……”
当晚，我起夜，路过小雅虚掩的房门，无意中瞥见毛毛掉在了地毯上。我轻轻走进去，想把它捡起来放好。就在我弯腰触碰到它那柔软皮毛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但绝不属于玩偶的……温度，从皮毛下层传来。不是人体的温暖，更像是一种……活物的、轻微的温热感。
我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定睛看去，毛毛静静地躺在地上，玻璃珠眼睛在月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是错觉吧？大概是地毯或者室内温度的缘故。
我把这个小小的疑虑归咎于自己的神经质。
但事情开始朝着无法解释的方向发展。
小雅做噩梦哭醒的次数减少了，但她白天有时会显得过于安静，眼神偶尔会放空，嘴里嘟囔着一些我们听不懂的、不成句的音节。有一次，我甚至听到她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用两种不同的语调自言自语，一种是她自己的，另一种则更低沉、缓慢，像是在……对话。
对象显然是毛毛。
我注意到，毛毛的位置开始频繁变动。有时它会出现在紧闭的衣柜门前，面朝着门缝；有时会在窗台上，仿佛在“眺望”窗外；最让我心里发毛的一次，是发现它端坐在书房我的电脑椅上，前爪搭在键盘上，那姿势像个沉思的小大人。
我们开始有意识地限制小雅和毛毛相处的时间，尝试用其他玩具分散她的注意力。但小雅表现出强烈的抗拒，一旦离开毛毛，就会变得焦躁易怒，甚至出现短暂的呼吸急促。而每当我们强行分开他们，家里总会发生一些微不足道却令人不安的小“意外”——一副挂画莫名歪斜，水杯自己从桌沿滑落，或者深夜听到客厅传来极其轻微的、像是物体被拖动的窸窣声。
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着这个家。我和丈夫商量，是否该偷偷把毛毛处理掉。
这个念头产生的第二天，我发现自己最喜欢的一条项链不翼而飞，最后是在垃圾桶的底部找到的，链子断成了几截。而同一天，小雅抱着毛毛，仰起脸，用那双酷似毛毛的、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看着我，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妈妈，毛毛说它不喜欢被丢掉。”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它知道！它竟然知道我们的想法！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我仔细端详着毛毛，它依旧那副温顺无害的模样，黑色的玻璃珠眼睛深邃得仿佛能吸走光线。但我却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冰冷的、审视的意味。
我下定决心，必须把它送走。趁小雅在幼儿园，我拿起毛毛，准备把它装进袋子。它的身体比记忆中更沉了一些，皮毛下的填充物似乎不再均匀，摸上去有的地方柔软，有的地方却带着一种奇怪的……韧性。
就在我拉上袋子拉链的瞬间，客厅里的电视突然自己打开了，屏幕上是一片刺眼的雪花，发出滋啦的噪音。同时，小雅房间的音乐盒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奏着那首她最喜欢的、也是毛毛“听”得最多的摇篮曲。
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我僵在原地，袋子从手中滑落。毛毛从袋口滚了出来，歪倒在地，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却恰好转向了我的方向，玻璃珠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我。
我放弃了。
那天晚上，小雅睡得出奇的安稳。而我却彻夜难眠。半夜，我忍不住走到小雅房门口，透过门缝往里看。
月光如水，洒在房间里。小雅蜷缩着睡得正香。而那只巨大的泰迪熊毛毛，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被她抱在怀里，而是……以一种守护般的姿态，侧躺在小雅身边，一只毛茸茸的手臂，轻轻地、却占有性地搭在小雅的身上。
它的头微微抬起，那双黑色的玻璃珠眼睛，在月华下，似乎闪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绝不属于玩偶的……
满足的光泽。
我轻轻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赋予了过度的情感和依赖，就不再是单纯的物品了。
它住进来了。
不仅仅是在这个家里。
更是在我女儿的世界里，深深地……
扎下了根。
而现在，我们谁才是那个孩子真正的守护者？
或许，早己不再是我们了。
夜还很长。
毛毛依旧静静地躺在小雅身边。
而那句每晚例行的“晚安，泰迪”，此刻听起来，像一句无奈而恐惧的……
投降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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