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寺的“丧钟”余烬未冷，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香火与怨念混合的焦糊味。林昭独自站在空旷的寺前广场，晚风吹拂着他破损的道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与那莫名翻涌的炽热。
谢无妄最后那个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那不再是纯粹的冰冷与掌控，而是掺杂了疲惫、释然，以及一丝未来得及掩藏的、近乎脆弱的柔软。还有他消散前那苍白到透明的脸色，嘴角刺目的鲜红，微微颤抖的手臂……
这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事实：那位看似无所不能的幽冥之主，为了阻止这场灾祸，为了……保护他，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麻烦……”谢无妄消散前那低不可闻的自语，仿佛依旧在他耳边萦绕。这一次，林昭听出了那冰冷语调下，深藏的无措与一丝……他不敢深究的悸动。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疼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单纯地将谢无妄视为一个需要警惕、需要超越的强大存在。那些被镜魇强行撕开的隐秘情愫，在亲眼目睹对方的虚弱与付出后，如同挣脱了枷锁的猛兽，在他心间疯狂冲撞。
他是在……心疼他？
这个认知让林昭感到一阵眩晕般的恐慌。他是修道之人，道心澄澈方是根本，岂可对一只鬼王，一个欺骗利用过他的存在，生出这等不该有的心思？
可是，那份担忧，那份看到他受伤时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悸动，是如此真实，如此强烈，根本无法忽视。
他该怎么办？
“林道长！”黑隼带着一队异社局干员匆匆赶到，打破了死寂。他们看着恢复平静却满地狼藉的寺庙，看着那口坠落在地、灵性尽失的古钟，再看到林昭失魂落魄、浑身染血的模样，脸上都露出了震惊与后怕。
“你……你没事吧？”黑隼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林昭，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刚才那股力量……是您？”
林昭茫然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不是我。”他没有多说，也无法多说。
黑隼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追问，只是指挥手下迅速清理现场，检测能量残留，并将那口古钟小心收容。一切有条不紊，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凝重。
林昭被护送回异社局设立的临时安全屋。医生检查了他的伤势，多是内腑震荡和道力透支，并无性命之忧，但需要静养。黑隼安排了人值守，便匆匆离去，处理后续的烂摊子。
安全屋内只剩下林昭一人。他躺在简陋的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脑海中一片混乱。谢无妄消散前的模样不断闪现，与之前相处的点点滴滴交织在一起——初遇时“阿弃”的孱弱与依赖，身份揭露时的冰冷与欺骗，一次次生死关头的出手相救，力量共鸣时的奇异战栗，还有那别别扭扭、藏在冰冷下的些许“在意”……
这一切，构成了一個极其复杂、矛盾，却又让他无法轻易割舍的形象。
他抚上胸口，那枚幽冥印记此刻异常安静，不再冰凉，也不再滚烫，仿佛也随着主人的重伤而陷入了沉寂。这种沉寂，反而让林昭更加心慌意乱。
他……现在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会不会有危险？
各种担忧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现。他猛地坐起身，试图通过那印记去感应，去呼唤，却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应。
这种失去联系的感觉，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与恐惧。
就在他心绪不宁，几乎要被这陌生的情感浪潮淹没时，手机响了。是师父玄清道长。
林昭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接通了视频。
玄清道长的面容出现在屏幕上，依旧是那般平和淡然，但眼神却比以往更加深邃，仿佛能洞悉他心底所有的波澜。
“昭儿，”玄清的声音缓缓响起，“慈恩寺之事，为师己知晓。你无恙便好。”
“师父……”林昭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玄清看着他苍白而迷茫的脸色，轻轻叹了口气：“你心神动荡，灵台晦暗，可是因为……谢无妄？”
林昭身体微微一僵，低下了头，默认了。
“他此次出手，动静太大，代价想必也不小。”玄清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幽冥禁断’，乃是强行以自身本源撼动乃至暂时修改局部天地法则，乃逆天之举，反噬极重。即便他是幽冥之主，恐怕也……”
玄清没有再说下去，但林昭的心己经沉到了谷底。反噬极重……所以他才会那样虚弱，那样……
“师父，”林昭抬起头，眼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他……他不会有事吧？”
玄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看到了他灵魂深处那悄然滋生的、不该有的幼苗。
“昭儿，”玄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你可知，你如今对他，是何心境？”
林昭愣住了，嘴唇翕动，却无法回答。
“是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是震撼于他的强大力量？还是……”玄清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是因他一次次涉险相护，而生出了超越界限的牵绊与……情愫？”
“情愫”二字，如同惊雷，在林昭耳边炸响！将他一首不敢正视、不敢承认的东西，赤裸裸地揭露出来！
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
“师父，我……”他想要否认，却发现话语哽在喉咙里，如此苍白无力。
玄清看着他挣扎痛苦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怜惜，但更多的却是严厉的告诫：“昭儿，为师早己说过，谢无妄非是良配。他是幽冥鬼王，是曾执掌生死轮回的存在。他的世界，他的情感，他的思维方式，与你我截然不同。他那一丝‘在意’，或许是真，但于他漫长的生命和宏大的图谋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随时可以舍弃。”
“你若沉溺于此，将道心寄托于他那莫测的心意之上，无异于痴人说梦，终将道基尽毁，万劫不复！”
玄清的话语，如同冰水浇头，让林昭瞬间清醒了几分。是啊，他是修道之人，追求的是超脱与长生，岂能困于情爱，更何况对象是那样一个存在？
可是……心，为何会如此之痛？
“弟子……明白。”林昭低下头，声音艰涩。
“明白便好。”玄清语气稍缓，“当务之急，是稳固你的道心，提升你的实力。玄明经此一挫，绝不会善罢甘休，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你需要力量，需要足以自保，甚至足以……在未来的某一天，拥有选择的权利，而非只能被动承受。”
选择的权利……林昭默默咀嚼着这句话。
“你好生休养，稳固境界。”玄清最后叮嘱了一句，便结束了通话。
安全屋内重新恢复了寂静。林昭独自坐在黑暗中，师父的告诫言犹在耳，理智告诉他这才是正途。但脑海中谢无妄虚弱消散的模样，以及那份清晰的心痛与担忧，却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他闭上眼，尝试运转青云观的基础心法，试图让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道力在干涸的经脉中艰难地流淌，带来细微的刺痛。
然而，就在他心神稍稍沉入的瞬间——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带着极致痛楚与虚弱感的意念，如同跨越了千山万水，顺着那枚沉寂的幽冥印记，猛地传递到了他的感知之中！
那意念并非完整的思绪，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无法控制的灵魂呻吟！是谢无妄！他此刻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林昭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抓住！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所有的理智和告诫在这一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不能就这样等着！他必须知道他怎么样了！哪怕只是确认他还活着！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他。他不再犹豫，集中全部的精神，不顾自身伤势和道力匮乏，将所有的意念、所有的担忧、所有复杂难言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地灌注进胸口那枚幽冥印记！
他在呼唤他！用他全部的心神，在呼唤那个名字——
谢无妄！
这一次，不再是石沉大海。
在他意念涌出的刹那，那枚沉寂的印记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印记的另一端，被这不顾一切的呼唤，强行……触动了！
紧接着，一股庞大、混乱、充斥着痛苦与某种难以言喻躁动的冰冷意识，如同失控的洪流，顺着那灼热的印记，猛地反向冲入了林昭的识海！
“呃啊——！”
林昭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要被这股狂暴的意识洪流撕裂、冻结！无数破碎的画面、混乱的情绪、深入骨髓的痛楚瞬间将他淹没——
他看到无尽的幽冥深处，谢无妄单膝跪地，周身缭绕着失控的幽冥之气，冰封的王座布满裂痕……他感受到那灵魂被法则反噬撕裂的剧痛……他甚至捕捉到了一丝……在那极致痛苦与混乱中，一闪而过的、关于他的……清晰的担忧与……一丝被触动的、陌生的暖流？
这混乱的共感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下一刻，那股庞大的意识如同受惊般猛地收缩、退去！印记的灼热感也迅速消退，重新变得沉寂。
但林昭却在床，大汗淋漓，脸色惨白如纸，心脏狂跳不止。
他感受到了……他真的感受到了！谢无妄还活着，但他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且……在那一刻的混乱中，他清晰地捕捉到了，谢无妄的意识深处，有他！
这个认知，如同最烈的火焰，瞬间将他心中所有的犹豫、恐慌和理智的堤坝，焚烧殆尽！
他知道了，他也陷进来了。
这场始于欺骗与利用的纠缠，终究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与共、别扭守护中，走向了连他们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深渊。
林昭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不再有迷茫，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混杂着痛楚与决绝的坚定。
他知道前路艰险，知道师父的告诫字字珠玑。
但他……无法回头了。
而远在幽冥鬼域，强行切断那失控共感的谢无妄，猛地喷出一口带着冰碴的鲜血，倒在冰冷的王座之下。他捂着仿佛被灼伤的胸口印记所在，冰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狼狈的慌乱与……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惧的悸动。
那小道士……竟然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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