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交棒后的第一个季度，如同航船驶入看似平静却暗藏新流的海域。陈默和苏清月刻意远离了公司的日常运营，他们开始学习享受久违的闲暇：读书、品茶、散步、探望长辈，甚至计划一次长途旅行。生活节奏陡然放缓，起初的惬意过后，一种难以名状的、仿佛与时代脉搏脱节的空虚感，偶尔会悄然袭来，尤其是在听到有关“凌霄科技”或“启明资本”的任何风吹草动时。
陈默努力适应着这种“局外人”的身份。他严格遵守着自己定下的“不主动询问、不随意指导、不背后评议”的原则，将对企业的关注，从每天的细节，转向了季度财报和公开的战略声明。他告诉自己，必须信任儿子，信任团队，信任他们共同建立起来的制度。
然而，真正的考验，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首接。
季度末的一天傍晚，陈默正和苏清月在自家花园里修剪花草，他的私人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凌霄科技 - 张建国”（CEO）。陈默的心下意识地紧了一下，一种久违的、属于决策者的警觉被瞬间激活。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按下了接听键，语气尽量轻松：“建国，有事？”
电话那头，张建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恭敬：“陈董，抱歉打扰您休息。有件重要的事，需要向您汇报一下。” 尽管陈默己卸任，张建国和许多老部下依然习惯性地使用旧称。
“你说。”陈默走到一旁的石凳坐下，苏清月也放下花剪，关切地望过来。
“是关于‘星耀’项目（一个面向未来十年、研发下一代工业互联网操作系统的战略性项目）的技术路径选择问题。”张建国语速较快，“启航……陈启航董事长，他主导技术委员会，经过深入论证，提出了一个与……与您之前初步设想的、基于开源架构进行深度优化的方案，截然不同的新方向。”
陈默的眉头微微蹙起。“星耀”项目是他卸任前亲自规划的重点项目，被视为“凌霄科技”从硬件制造商向“工业赋能平台”转型的关键一步。他当时的思路是，基于某个成熟的国际开源工业互联网平台框架，利用“凌霄”的行业知识和硬件优势进行深度定制和优化，这样可以降低初期研发风险，快速推出产品抢占市场。
“什么新方向？”陈默的声音保持平稳，但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
“启航主张……完全自主研发底层核心架构。”张建国顿了顿，似乎能感受到电话那头的压力，“他的理由是，现有的开源架构在实时性、安全性和对复杂制造场景的适应性上存在天花板，无法满足未来极端工业环境的需求。如果基于别人的框架，我们永远会被限制在别人的规则里，无法形成真正的技术壁垒和生态控制力。他认为，这是一次‘换道超车’的机会，虽然前期投入巨大、风险极高，但一旦成功，‘凌霄’将掌握工业互联网的‘根技术’，意义深远。”
陈默沉默了。内心瞬间掀起了波澜。完全自主研发？这意味著巨大的研发投入、漫长的周期、极高的失败概率！这和他当初设定的“稳健起步、快速迭代”的思路完全相悖！在他看来，儿子这个决定过于激进，甚至有些理想主义，低估了市场的耐心和竞争的残酷。一股强烈的、想要干预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几乎能立刻列出十条反对理由，以及如何说服儿子回到“正确”轨道上的方法。
苏清月走到他身边，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背，用眼神示意他冷静。
电话那头，张建国继续小心翼翼地说：“技术委员会内部也有分歧，部分老专家支持您的原方案，认为更稳妥。但启航态度非常坚决，做了大量的数据模拟和可行性分析报告，说服了相当一部分年轻技术骨干。明天就要开董事会专项会议做最终决策了……我……我觉得有必要让您知道。”
陈默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儿子在实验室里彻夜不眠的专注，在技术评审会上条理清晰的论述，在元老面前沉稳有力的承诺……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几乎要破口而出的指导意见，缓缓问道：“建国，抛开我的原方案不谈，单从技术和商业角度看，启航的方案，论证充分吗？团队的执行把握有多大？”
张建国似乎没料到陈默会这么问，愣了一下，如实回答：“单从技术论证本身来看，启航的准备非常充分，数据翔实，逻辑严谨。他也承认风险，但提出了分阶段投入、设置明确止损点的风险控制方案。至于执行……年轻团队士气很高，他们相信这是一个创造历史的机会。”
“好，我知道了。”陈默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建国，我现在是董事，但不是决策者。明天的董事会，你们按照流程正常进行。我相信董事会会做出最符合公司利益的判断。也请你……转告启航，无论最终决定如何，我尊重董事会的决议。”
挂断电话，花园里一片寂静。陈默久久没有说话，目光投向远处暮色中的城市轮廓线，那里，“凌霄科技”的大楼依然矗立。
苏清月轻声问：“很担心？”
陈默苦笑一下，揉了揉眉心：“说不担心是假的。自主研发……这条路太险了。万一失败，对士气和资源的消耗是巨大的。”
“但启航不是冲动的人，”苏清月理性地分析，“他既然敢提，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得相信他的判断力。”
“我知道……”陈默长叹一声，“但这第一次……真是考验。就像看着孩子第一次独自过马路，明知道要放手，心还是悬着。”
那一晚，陈默睡得并不踏实。他反复思考着两种技术路径的利弊，时而觉得儿子的想法大胆前瞻，时而又觉得自己的方案更稳扎稳打。几次拿起手机想给启航发条信息，哪怕只是提醒一下注意风险控制，但最终都强忍住了。他知道，这第一次的“不干预”，至关重要。一旦他开口，无论意见对错，都会无形中影响决策的独立性，他之前的全部放手就失去了意义。
第二天，陈默一整天都显得有些心神不宁。苏清月拉着他去美术馆看画展，他也有些心不在焉。下午，他的手机终于再次响起，是启航发来的一条简洁的信息：
“爸，董事会己通过‘星耀’项目全新架构方案。感谢您的信任。我会全力以赴。”
看着这行字，陈默心中百味杂陈。有担忧，有不确定，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释然和一丝微弱的希望。他回复了西个字：“放手去做。”
接下来的几个月，陈默强迫自己不再过多打探“星耀”项目的细节，只通过公开渠道了解大致进展。他听说研发团队投入了极大的热情，也听闻遇到了一些技术难题，但他始终恪守诺言，没有插手。
转折点出现在半年后。一家国际工业巨头突然宣布，其基于主流开源架构的类似平台产品，被曝出存在严重的安全漏洞，在全球范围内引发信任危机，多家采用该方案的企业受到波及。而“凌霄科技”因为选择了完全自主研发的道路，阴差阳错地完美规避了这次风险！更重要的是，由于“凌霄”坚持底层自研，其在数据安全、实时响应和定制化能力上的独特优势，开始受到那些对安全性和可靠性有极端要求的高端制造客户（如航空航天、精密医疗等领域）的密切关注，订单咨询纷至沓来。
虽然项目离成功还很远，但这次“因祸得福”，极大地鼓舞了团队士气，也证明了陈启航当初坚持技术自主的前瞻性。张建国在一次非正式的家庭聚会上，由衷地对陈默说：“陈董，现在回头看，启航当时的决定，虽然冒险，但确实是高瞻远瞩！我们差点因为求稳，错过了建立真正核心竞争力的机会。您能忍住不干预，真是……太不容易了，也真是太明智了！”
听到这番话，陈默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石头，终于彻底落地。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喜悦，远比他自己做成了一个重大决策更甚。他意识到，儿子不仅继承了他的技术和理想，更在某些方面，拥有了超越他的视野和魄力。这次放手，不仅是对儿子的信任的胜利，更是对他自己过去决策局限性的突破。
那天晚上，他和苏清月开了一瓶珍藏的好酒。微醺中，陈默感慨道：“清月，看来我们真的可以放心了。孩子们比我们想象得更出色。这第一次完全放手，虽然煎熬，但值了！”
苏清月笑着与他碰杯：“是啊，我们的新生活，可以真正开始了。”
第一次完全放手的成功，如同一次彻底的精神断奶，让陈默真正完成了从掌舵者到守望者的角色转变。他心中那份对企业的牵挂依旧，但不再有焦虑，取而代之的，是看着下一代乘风破浪的欣慰与骄傲。帝国的航船，己经在新任船长的引领下，驶向了一片更加广阔、也更具挑战的海域。
（第一百零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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