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帐之内，死一般的寂静被一道清朗却沉重的声音打破。
“臣举荐，齐人，娄敬。”
陈平话音落地的瞬间，仿佛一滴冷水溅入了滚沸的油锅！
“娄敬？”
“哪个娄敬？！”
性子最烈的樊哙第一个炸了起来，铜铃大的眼睛瞪着陈平，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陈平！你莫不是疯了！那娄敬不过一戍卒出身的郎中，手无缚鸡之力，你让他去冒顿的龙潭虎穴？你是想让他死，还是想让我们所有人都死？！”
周勃、夏侯婴等一众武将亦是满脸的不可思议，帐内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他们设想过无数可能，或许是某个胆识过人的将军，甚至是陈平自己，却万万没想到，竟是那个平日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娄敬！
刘邦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没有怒斥樊哙的无礼，那双锐利的眸子死死锁定着陈平，似乎想从他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一丝玩笑的意味。
但他失望了。
陈平依旧平静，甚至连眉毛都未曾抖动一下。他对着刘邦深深一揖，不疾不徐地开口。
“陛下，诸位将军，平并非胡言。”
他环视一圈，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杂音。
“敢问诸位将军，若一头猛虎闯入羊群，会是什么结果？”
樊哙想也不想便吼道：“那还用说！自然是杀他个天翻地覆！”
“说得好。”陈平微微颔首，“那若是换成一只看似无害的羔羊，还带着羊群最喜欢的草料呢？”
众人一愣，皆陷入了沉思。
陈平继续道：“诸位将军皆是人中龙虎，杀气内蕴，纵使刻意伪装，一入匈奴大营，那股百战悍将的气势也足以让冒顿心生警惕。猛虎入羊群，只会激起警惕与杀意。”
“而娄敬，一介文士，手无缚鸡之力，在匈奴人眼中，便正是那只最无害的羔羊。”
“更何况，这只羔羊，还将带着对方无法拒绝的‘礼物’。”陈平的目光转向刘邦，意有所指，“据臣所知，冒顿单于那位阏氏，贪婪成性，且在匈奴部落中极有话语权。重金美玉，正是敲开她营帐的钥匙。”
一番话，鞭辟入里，逻辑清晰。
帐内的喧哗渐渐平息，连最冲动的樊哙也皱着眉，似乎在咂摸其中的道理。
刘邦的指节一下下地敲击着案几，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显示着他内心的极度挣扎。
盘踞在刘邦神识之海的承天，默默给出了评价。
承天也有些拿不准。毕竟，他所剩的气运不多了，每一次消耗都必须用在刀刃上。
“好……”
许久，刘邦牙缝里迸出一个字。
“传娄敬！”
传令兵飞奔而出，帐内的气氛再度凝固到了冰点。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帐门口，等待着那个即将决定数十万人生死的男人。
很快，一个身形略显单薄的身影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娄敬。他穿着一身普通的郎中官服，在这满帐的铁甲与杀气之中，显得格格不入。但他腰杆挺得笔首，眼神清澈而坚定，面对一众将帅审视的目光和高坐其上的天子龙威，竟没有丝毫的畏缩。
他走到帐中，从容下拜。
“臣，娄敬，参见陛下。”
刘邦没有叫他平身，而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目光，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看穿。
良久，刘邦冰冷的声音响起，一字一句，如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娄敬，朕问你。”
“卿，畏死否？”
这己不是询问，而是来自帝王的死亡诘问！
娄敬闻言，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但他抬起头时，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带着一抹毅然决然的光彩。
“回陛下，臣畏死。”
他坦然承认，让众人微微一愕。
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整个大帐，鸦雀无闻！
“然，臣更畏陛下蒙尘，大汉受辱！”
“若臣一人之死，可换陛下与数十万将士生还，可保我大汉国威不坠！”
娄敬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此非死，乃生也！是为陛下而生，为大汉而生！”
“生”字出口，满帐皆寂！
所有人都被他这番慷慨陈词所震撼，就连方才还叫嚣不己的樊哙，此刻也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刘邦眼中的冰冷瞬间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炙热的激赏与感动。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下台阶，亲手将娄敬扶起。
“好！好一个‘此非死，乃生也’！”
“有卿如此，朕何愁匈奴不破！”
就是现在！
在刘邦下定决心的瞬间，在娄敬忠勇之心攀至顶峰的刹那，承天毫不犹豫地动用了仅剩不多的国运！
一道凡人无法察觉的淡金色光芒，从刘邦腰间的玉佩上一闪而逝，悄无声息地融入娄敬体内。
【此计成矣！】承天心中一定。
有了这个词条，娄敬此行，便有了天命的最后一重保险！
半个时辰后。
汉军大营一处不起眼的出口。
娄敬己经换上了一身厚实的商人服饰，身后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里面是陈平为他准备的重金与珠宝。
风雪比之前更大了，如刀子般刮在脸上，吹得旗帜猎猎作响。
陈平亲自为他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领，轻声道：“万事，小心。”
娄敬重重点头，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对着陈平，对着身后灯火通明的汉营，深深一揖。
而后，他毅然转身，孤身一人，一步步走入那无边的黑暗与风雪之中。
他的身影很快变得模糊，最终被漫天风雪彻底吞噬。
远处，白登山下，匈奴人连绵的营地火光，在风雪中明明灭灭，如同一头匍匐在黑暗中、择人而噬的远古巨兽，正张开着血盆大口。
此去，是生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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