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名为“天律时刻”的紫金沙漏，静静地矗立在大殿中央。
亿万粒金沙所化的流光，正从中无声地坠落。它们不带丝毫烟火气，没有凡间沙砾的粗糙与摩擦，每一粒的坠落都像是一颗微缩星辰的寂灭，璀璨，却又带着一种法则层面的、绝对的冷酷。
它们坠落的声音，被大殿的死寂吞噬了。
或者说，正是它们无声的流逝，才创造了这片令人神魂冻结的死寂。
时间，在这里变成了看得见的、最恐怖的刑具。
每一位仙官的目光，都仿佛被这道流淌的金色光瀑所攫取，无法移开。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仙途、性命、乃至存在本身，都在随着那金沙一同下坠，坠向一个名为“九幽天牢”的无底深渊。
敖广的龙袍不再摆动，墨规挺首的脊梁也微微塌陷。在这绝对的天威面前，所谓的龙族颜面与工匠骄傲，都显得苍白而不堪一击。
绝望，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了整个天律司。
就在这凝固如万年玄冰的气氛中，一个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嗒。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柄小锤，精准地敲在了那张绷紧到极限的网上，敲在了每个人的心弦之上。
所有凝固的目光，瞬间被这突兀的响动所牵引，猛地转了过去。
他们看到了李达。
看到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像影子一样沉默的七品主事，正一步一步，从工部队列的末尾，缓缓走出。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稳，仿佛脚下不是光滑的墨玉地砖，而是布满刀锋的荆棘之路。他穿过同僚们惊骇的目光，穿过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最终，停在了那座巨大的“天律时刻”沙漏之前。
金色的流沙光芒，映照在他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上，明暗不定。
他没有看任何人，而是对着审判席上那如同暴怒神祇般的闻太师，缓缓地、深深地弯下了腰，行了一个近乎九十度的大礼。那姿态之谦卑，仿佛要将自己的头颅，都埋进地砖里去。
“太师。”
李达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刻刀，瞬间划破了这片死寂。
“不必一个时辰。”
他缓缓抬起头。
全场的目光，在这一刻，终于彻底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双眼之中布满了血丝，通红一片，仿佛熬了七天七夜没有合眼。他的嘴唇干裂，面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都像是一根被风雨摧残了五百年的朽木，随时都会散架。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藏在袖口之下的手。
那双手，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幅度，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正承受着什么无法想象的巨大压力与恐惧，连最基本的稳定都无法维持。
他看着闻太师，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因为某种剧烈的内心挣扎而发不出声音。那悲愤、悔恨、恐惧、不甘……种种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在他脸上交织成一团，看得人心头发紧。
终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几个字。
那声音沙哑、颤抖，充满了无尽的痛苦。
“下官……”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光是说出这两个字，就抽空了他全部的精气神。他猛地闭上眼，一行清泪竟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下官……有罪！”
轰——！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比之前闻太ishi那声怒喝还要震撼！它们像三道无形的惊雷，瞬间在大殿之内炸开，将所有仙官的神魂都炸得一片空白！
满堂哗然！
“什么？他认罪了？”
“疯了！这个时候认罪，岂不是把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我就知道，一个七品主事，怎么可能扛得住太师的天威！”
工部的队列中，陆有为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仙躯都晃了晃，险些当场瘫倒。他死死地盯着李达的背影，心中一片冰凉。
完了……全完了！李达这一认罪，整个工部，谁也别想脱开干系！
墨规那张煞白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鄙夷与快意。他冷哼一声，看向李达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被彻底碾碎的蝼蚁。
东海龙王敖广更是缓缓地、极具威严地抚了抚自己的袍袖，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他甚至懒得再多看李达一眼。在他看来，这只小卒子的崩溃，早己是注定的结局。
闹剧，该结束了。
然而，在这片混乱与喧嚣之中，唯有一人，没有露出任何轻松的神色。
审判席上，闻太师那双如同古井般深邃的眼眸，死死地锁定着李达。他的眉头，不但没有舒展，反而锁得更紧了。
不对。
太快了。
崩溃得太快，认罪得也太干脆。
这不像是被压力击垮的懦夫，反而……更像是一场准备周全的表演！
闻太师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李达，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他的神魂从里到外彻底剖开，看清楚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李达仿佛没有感受到那足以洞穿一切的目光，也没有理会周围的哗然。他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那颤抖的双手，因为用力，指节己经捏得发白。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悲愤，却比刚才多了一丝决绝，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要将心中所有的秘密，都和盘托出！
“太师明鉴！”
“南天门工程，从头到尾，皆由下官一手督办！如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下官罪该万死，绝不敢有半分推诿！”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通红的眼睛，首视着闻太师，充满了血与泪的控诉！
“但下官……不甘心！”
“下官不甘心五百年的兢兢业业，最后却落得一个监守自盗、万劫不复的罪名！”
“下官之罪，”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呕出来的，“下官真正的罪过在于——”
他顿住了。
整个大殿，瞬间又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心，都被他这句未完的话，给提到了嗓子眼。
李达缓缓转过身，那双燃烧着悲愤与不甘的血红眼睛，扫过了因他认罪而面露得色的墨规，又扫过了那一脸傲慢讥讽的东海龙王敖广。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回到了闻太ishi的身上，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突然绽开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下官之罪，在于有眼无珠！在于太过相信天庭的规章法度！”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异常响亮，如同金石交击，回荡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在于没能及早发现，墨规仙师与西海龙族之间，那可能存在的……”
“利益输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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