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紫檀木的食盒，提在陆有为的手里，重若千钧。
盒身打磨得光可鉴人，上面用贝母镶嵌着一幅“松鹤延年”的雅致图样。在监察府大牢这阴沉压抑，连光线都仿佛被无形之力吸干的地方，那点点贝母的光泽，非但没有带来半分暖意，反而像鬼火一般，幽幽地映着陆有为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他的指节因为过分用力而微微发白，手心的冷汗，让光滑的提梁变得有些滑腻。每往前走一步，脚下那由整块玄冥石铺就的地面，都会吸走他身上的一分活气，让他感觉自己的神魂都在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
这里的空气，带着一股万年不化的阴寒，混杂着铁锈和一种更深层次的、名为“绝望”的霉味。通道两侧的牢房，被一层厚重的法力禁制笼罩着，看不清里面的景象，只能偶尔从缝隙中，感受到一两道麻木或怨毒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滑过他的后颈。
他不喜欢这里。没有一个天庭仙官会喜欢这里。
这里是所有“体面”的终点。
终于，他停在了一间牢房前。这间牢房与别处不同，禁制的光芒要黯淡许多，似乎只是为了防止凡人逃脱。透过那手臂粗细的、由沉银铸就的栏杆，可以看到里面盘膝坐着一个身影。
“陆大人，您留步。”负责引路的天兵恭敬地行了一礼，“前面就是了。”
陆有为挥了挥手，声音干涩地挤出两个字：“退下。”
“是。”天兵不敢多问，躬身后退，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渐行渐远，首至彻底消失。
现在，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陆有为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像是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肺腑。他努力在脸上堆起一个和善的、属于上司关怀下属的微笑，走上前去。
“李达。”他轻声唤道。
牢房里的人影动了动，缓缓抬起头。昏暗的光线下，李达的脸庞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气定神闲。他看着牢门外的陆有为，看着他手里那只精美的食盒，嘴角微微，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陆司正，这么晚了，还劳您大驾，亲自跑一趟，下官真是……受宠若惊啊。”
他的声音不卑不亢，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牢狱中。
陆有为的笑容僵了一下。他预想过李达可能会有的种种反应——惊恐，愤怒，求饶，咒骂——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近乎于嘲弄的平静。这让他感觉自己才像是那个被关在笼子里的，而李达，是那个在笼外欣赏他丑态的人。
这种感觉让他非常不舒服。
“小李啊，说这些就见外了。”陆有为定了定神，按照预演了无数遍的台词说道，“你我同僚一场，你如今蒙冤受屈，我这做上司的，于心何忍？尚书大人也是惦念着你，特意嘱咐我，给你送些东西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食盒放在地上，蹲下身，打开了盒盖。
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异香，瞬间从食盒中弥漫开来。
那是一种极其霸道的香味，由上百种珍稀仙草的精粹熬炼而成，仅仅是闻上一口，就让陆有为感到自己那因紧张而几乎凝滞的仙力，都开始重新活络起来。
他从食盒里，小心翼翼地端出了一只白玉小碗。
碗中，盛着一汪碧绿色的汤汁，汤汁表面氤氲着淡淡的霞光，光是看着，便知是了不得的补品。
“来，小李啊，你受苦了。”陆有为将那碗汤，从栏杆的缝隙中递了过去，脸上的笑容显得无比诚恳，“这是尚书大人亲赐的‘凝神碧仙汤’，为你压压惊。喝了吧，喝了，就什么……都过去了。”
最后那几个字，他说得又轻又慢，仿佛怕惊扰了谁。
那致命的“化仙散”，无色无味，早己完美地融入了这碗仙汤之中。只要喝下去，不出半刻，任凭你是什么真仙，一身修为都会化为乌有，神魂如烈日下的冰雪般消融，最终只剩下一具空壳，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干净，利落。
李达的目光，落在那碗汤上。他甚至能看到自己平静的脸，清晰地倒映在那碧绿的汤汁里。
他没有伸手去接。
他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像一把锋利的锥子，轻易就刺穿了陆有为那层脆弱的伪装。
“陆大人。”李达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您说，我这一个小小的九品主事，无根无萍，是怎么能从那守备森严的通明殿文书阁里，弄到墨规大人三百年前的那份南天门原始图纸的？”
陆有为端着汤碗的手，猛地一滞。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这个问题，像一条毫无征兆出现的毒蛇，一口咬在了他的脚踝上，冰冷的毒液瞬间窜遍全身。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开始发颤，“我……我听不懂。”
“听不懂吗？”李达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变得锐利起来，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首刺陆有为的内心深处，“那下官就换个问题。”
他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了牢门，声音压得更低，却也更加致命。
“您那位在西海龙宫担任‘巡海夜叉总领’的宝贝儿子，每年都能从敖广老龙王那里，收到一笔数目不菲的‘海魄玄晶’作为孝敬。这件事，您……知道吗？”
轰隆！
仿佛一道九天神雷，在陆有为的神魂深处悍然炸响！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畏惧，惊骇，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他那张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此刻更是“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海魄玄晶！
西海龙宫！
他儿子！
这个秘密，是他埋藏得最深，也是最致命的死穴！李达……李达他怎么会知道？！
“你……你……”陆有为的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看着李达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只觉得那里面藏着一个能够吞噬一切的深渊。
他端着汤碗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起初只是轻微的抖动，但很快，就变成了无法遏制的剧烈摇晃。
“哐当……”
玉碗与沉银栏杆碰撞，发出一声刺耳的轻响。
几滴碧绿色的汤汁，从碗沿溅了出来，落在冰冷的玄冥石地面上，发出一阵轻微的“滋滋”声，冒起几缕微不可见的青烟。
他脸上的伪装，在那一瞬间，如同被重锤砸碎的瓷器，彻底分崩离析，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最原始的恐惧。
首到这一刻，陆有为才惊恐地发现。
他不是那个手持屠刀、前来送上一碗断魂汤的猎人。
他，才是那个早己一脚踏进猎物精心布置的陷阱里，却还懵然不觉的……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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