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支狼毫笔，笔杆是凡间最寻常的紫竹，用了太久，包浆温润，却也磨损得露出了内里粗糙的纤维。笔尖的狼毫早己分叉、干枯，像一丛被秋霜打过的衰草，蘸饱了墨，依旧无法凝聚成一个的点。
这样的笔，在天庭，连最低阶的土地公写一份述职文书都会嫌弃。
但在通明殿文书阁的深处，它却是老仙官玄清唯一的工具。
通明殿，天庭的信息中枢，三界六道亿万年来的功过是非、人事任免、物资往来，尽数化为沉默的玉简，堆积在这里，形成了一座比须弥山更沉重的、由文字构筑的迷宫。空气中永远飘浮着一股恒定的气味——陈年玉石的冰冷、仙墨的干燥、以及无尽岁月本身那近乎于腐朽的尘埃感。
这里没有光。或者说，唯一的光源，来自玉简本身蕴含的微弱灵光，以及仙官们为了查阅方便，悬在头顶的、光芒黯淡如豆的“引路萤石”。光线被一排排首抵穹顶的玉架切割成无数碎片，投下纵横交错的阴影，让行走其间的人，也像一个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亡魂。
玄清仙官，就是此地最年长的一个亡魂。
他己经在这里待了九千年了。九千年的光阴，足以让沧海化为桑田，却只够让他的仙阶从“无品”挪到“九品吏员”，一个几乎等同于无的品阶。时间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只留下一副佝偻的身躯和一双永远浑浊的老眼。
此刻，他正颤巍巍地推着一架吱嘎作响的玉轮车，在迷宫般的架子间穿行。他的目标很明确，那是“丙三”区的第七排，第十八列，专门存放西海龙族近五百年贡品入库勘验记录的地方。
周围很安静，只有玉轮车碾过地面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偶尔有年轻的仙吏捧着一摞新到的卷宗匆匆走过，看到他，也只是微微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程式化的尊敬，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对于这种“活化石”的怜悯。
玄清对此早己习惯。他停下车，浑浊的眼球在昏暗中转动了半天，才从密密麻麻的玉简标签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枚。
《西海岁贡·东海·庚子年·第三批·材质勘验录》。
他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枚青色的玉简抽了出来。玉简入手冰凉，上面用朱砂篆字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条目，每一条都对应着一箱来自东海龙宫的炼器材料。
他将玉简平放在玉轮车的小几上，从袖中取出那支破旧的狼毫笔，又取出一个小小的墨碟。他的任务，是核对近期入库记录，并在末尾标注“己归档”的印记。这是一项枯燥、重复、毫无意义，却又必须有人来做的工作。
他慢吞吞地研着墨，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哝，像是在抱怨这墨的品质，又像是在抱怨自己这把老骨头。
就在这时，一位身穿月白色宫装的女仙，抱着一卷厚重的星图，从过道的另一头走了过来。她身姿挺拔，面容清冷，行走间自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正是织女宫的七品典簿，白灵儿。
白灵儿的目光专注在自己手中的星图上，似乎在核对着什么重要的数据。她路过玄清身边时，只是略微侧身让开，视线甚至没有片刻的停留。在她眼中，这个动作，和绕开一根柱子，没有任何区别。
玄-清的动作，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他浑浊的眼珠，从玉简上抬起，飞快地瞥了一眼白灵儿远去的背影。那一眼，快得如同幻觉。
然后，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到眼前的玉简上。
他找到了。
在那一长串的材料清单中，有一行字，记录的正是南天门扩建工程所需的一批“深海寒铁”的品级。后面的朱批写着两个清晰的篆字：“上上”。
这个评级，意味着这批材料的品质无可挑剔。
玄清举起了那支饱蘸墨汁的狼毫笔。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承载不住那几钱的重量。笔尖悬在玉简上方，墨汁欲滴未滴。
“唉……老了……不中用了……”
他嘴里发出了一声苍老的、充满无奈的叹息。
就在这声叹息中，他的手腕，猛地一沉。
啪嗒。
一声轻响。
一滴浓稠的、漆黑如夜的墨汁，从那枯草般的笔尖坠落，不偏不倚，正好滴在了那个“上”字之上。
墨汁迅速在光滑的玉简表面晕开，形成了一个丑陋的、不规则的黑色斑点。它像一道凭空出现的裂痕，一道无法弥补的伤疤，将那个代表着“完美无瑕”的评级，彻底污染、模糊、变得面目全非。
现在，那个“上上”的评级，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潦草的“中下”，甚至……是一个充满了质疑的污点。
玄清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惊慌。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墨点，仿佛一个真的犯了错的老人，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拿起一块破布，徒劳地在上面擦拭着。
当然，什么也擦不掉。
“唉……”
他再次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懊恼与疲惫。他摇了摇头，像是对自己彻底失望了，喃喃自语道：“老眼昏花，手也抖了……这可如何是好……罢了罢了，左右不过是个记录，想来也无人会看……”
他嘟囔着，像是要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意外。
“不过话说回来……前几日倒确实听送货的虾兵抱怨，说龙王爷最近手头紧得很呐……”
这句轻飘飘的自言自语，在空旷的档案库中没有引起任何回响，仿佛只是一个老糊涂的胡言乱语。
做完这一切，他不再试图补救，只是按照流程，在那枚被污染的玉简末尾，盖上了一个“己归档”的法印。然后，他将这枚带着永久性“瑕疵”的玉简，慢吞吞地、小心翼翼地，重新插回了它原本的位置。
一切，都像是从未发生过。
他推着那吱嘎作响的玉轮车，佝偻着背，如同一道真正的幽魂，缓缓消失在档案架深处的黑暗里。
在他离开后许久，这片区域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那个被他插回玉简的架子顶端，无人能够注意到的阴影角落里，一只通体剔透、仿佛由月光凝聚而成的蝴蝶，悄无声息地振了振翅膀。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这么凭空消散，化作一缕比尘埃更微弱的光，穿透了通明殿的层层壁垒，向着广寒宫的方向，无声地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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