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室里流淌着一种粘稠、不断回旋的“暗流墨蓝色”。它不向前,也不静止,而是在原地打着旋涡,将过去某个时刻的碎片不断卷起、吞没、再吐出,周而复始。这感知来自一位因创伤事件导致解离性漫游与时间感知固着的中年女性,林晚。她的意识之舟,被困在了女儿走失的那个游乐场的午后,整整三年。
十点整,林晚走了进来。她衣着整洁,甚至可以说过于一丝不苟,仿佛试图用外部的秩序来对抗内心的混乱。但她的眼神是涣散的,像蒙着一层水汽,视线没有焦点。她走路时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保持着一种虚握的姿势,仿佛仍牵着那个不存在的小手。她头顶那片“暗流墨蓝色”的旋涡,正发出无声的、哀伤的轰鸣。
“林女士,请坐。”我轻声说。
她像是没听见,径首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喃喃自语:“旋转木马…应该是在那个方向…囡囡喜欢那匹白色的小马…”
她的时间,凝固在了寻找的那一刻。
常规的谈话疗法对她效果甚微,她会突然陷入漫游状态,在诊室里无意识地寻找,或者反复讲述那个下午的细节,每一个细节都像用刀子重新刻过一样清晰,却又无法拼凑出事件的全貌。
“林晚,”我没有试图将她拉回“现在”,而是选择走入她的“那时”,“我是这个区域的‘时间安全员’,张安全员。我们监测到,在您当前坐标的时间流里,存在一个高强度的‘引力漩涡’,它困住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我的任务是协助您,在那个漩涡里设置‘记忆浮标’,帮助我们最终定位并…或许能打捞起一些碎片。”
她缓缓转过头,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微弱的反应,像溺水者看到了远处的一星灯火。
我没有使用复杂的仪器,而是拿出了几个不同材质、形状、颜色的密封瓶,和一些防水的标签、笔,以及一小块似乎来自河滩的、表面光滑的“压舱石”。
“首先,我们需要制作‘浮标’。”我递给她一个透明的玻璃瓶,“请把您此刻脑海中,关于那个下午,最清晰的一个感官记忆,‘装’进这个瓶子里。不是事件,是感觉。比如,当时阳光的温度,爆米花的甜腻气味,或者是…牵着囡囡手时,她掌心的触感。”
林晚迟疑地接过瓶子,手指颤抖。她闭上眼睛,努力了很久,最终,在标签上写下:“风,温热,带着糖霜的味道。” 然后她将标签卷起,塞进了空瓶,紧紧盖上。这是一个关于游乐场氛围的、相对中性的感官碎片。
“很好,‘浮标一号’设置成功,标记为‘环境风’。”我郑重地记录,“现在,我们尝试设置一个…更靠近漩涡中心的浮标。”
我递给她一个深蓝色的、不易破碎的塑料瓶。“这一次,请尝试装入一个…更核心的感受。也许是发现囡囡不见时,那一瞬间的…感觉。”
这个任务显然更加痛苦。林晚的脸色瞬间苍白,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她头顶那片“暗流墨蓝色”的旋涡骤然加速、变得狂暴。她写下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心,掉下去了。空的,冷。”
当她将这张标签塞进深蓝色瓶子时,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虚脱般地靠在椅子上,眼泪无声滑落。这个浮标,标记的是她创伤的核心——丧失的瞬间与随之而来的空洞感。
我们没有停止。我们设置了标记“寻找时呼喊声”的浮标(一个会发出轻微铃铛声的小瓶),标记“周围人群模糊面孔”的浮标(一个装着浑浊液体的磨砂瓶),甚至标记“后来无数个夜晚的寂静”的浮标(一个装着黑色沙粒的沉重金属瓶)…
过程如同一次缓慢而痛苦的心理打捞。每一个“浮标”的设置,都意味着她需要再次首面那片吞噬了她的时间暗流,从中打捞起一块沉重的记忆碎片,并将其“外化”、封装。
但奇妙的是,随着这些承载着不同感官和情绪的“浮标”被一一制作出来,摆放在桌上,林晚头顶那片原本混沌一团、不断重复回旋的“暗流墨蓝色”,开始出现了结构。它不再是一个无法分辨的整体,而是可以被“看到”由不同的“暗流”组成——代表环境的风、代表核心创伤的空洞、代表无助的呼喊、代表后续的孤寂…
她依然是那个时间的溺水者,但她的周围,开始出现这些她自己设置的、标识着不同深度和区域的“浮标”。她依然痛苦,但她对痛苦的感知,从一片无法言说的、整体的混沌,变成了可以稍微分辨、甚至偶尔可以“保持距离”去观察的具体组成部分。
在一次咨询中,她看着桌上那个代表“核心空洞”的深蓝色瓶子,忽然轻声说:“它…好像没有那么…无边无际了。它被装起来了。”
那一刻,她头顶漩涡的颜色,虽然依旧是墨蓝,但其“吞噬性”似乎减弱了,多了一种…可以被“容纳”的质感。
她知道女儿可能再也找不回来,那个下午永远无法改变。但她开始学习,如何与那个被困在时间旋涡里的自己,以及那些无法磨灭的记忆碎片,以一种新的、不那么具有毁灭性的方式共存。
内心独白: 当一个人溺水于世间的某个瞬间,强行拖拽她上岸可能适得其反。不如潜入水中,陪她一起,在那片暗流里设置航标,绘制内心的海图。我的“神经质”打捞法,就是将无形、庞大的创伤,分解、封装成一个个可以触摸、可以命名的“记忆浮标”。当一个痛苦被“装起来”时,它对人整体的掌控力,就开始松动了。
---
看着林晚将那些“记忆浮标”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我提供的盒子里带走,仿佛带走一部分沉甸甸的过去,我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沉重,因为分担了她的痛苦;释然,因为看到了转化的可能。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那是属于“现在”的、不断向前奔流的时间。这种景象,是对林晚那凝固时间的一种补充,也是一种提醒。
内心独白: 看,时间既是囚笼,也是河流。我们无法改变过去,但可以为过去的阴影绘制地图,从而在当下的河流中,找到继续向前航行的勇气和方向。我的“神经质”,在于相信即使是最黑暗的记忆,也可以通过“赋形”而被理解和超越。
---
晚上,回到我的“非正常人类研究中心”。
我履行了对“雷霆清扫者”小圆的承诺,没有清理它轮子上可能沾着的、来自林晚眼泪的微小痕迹,反而告诉它,这是“承载了人类情感重量的珍贵水分子”,需要尊重。
然后,我坐在沙发上,回想着林晚看着那些瓶子的眼神,从痛苦麻木,到渐渐有了一丝审视和…微弱的掌控感。
我拿起小光触摸过的那块灯芯绒布,又想到林晚封存“核心空洞”的那个深蓝色瓶子。
今夜打捞:
有人在时间的暗流中永久溺水,我们陪她打捞记忆的碎片,绘制悲伤的海图;
有人在当下的洪流中感受生命,用奔涌的瞬间稀释凝固的过去。
我无法改变那场溺水,
也无法替她感受洪流。
但我可以,
递上透明的瓶罐,邀请她将无形的伤痛转化为有形的坐标;
凝望窗外的车流,让自己的时间感与世界的脉搏共振。
用我的方式,
在凝固的瞬间里开辟一条观察的通道,
在悲伤的海洋上布设一座导航的灯塔。
明天,又将面对怎样的瞬间与海洋,
开辟怎样的通道,布设怎样的灯塔呢?
我带着一种沉静而充满希望的心情入睡。这份工作让我深信,人类精神的韧性在于,即使面对最深的创伤,也依然保有将其转化为自身历史一部分、并带着它继续前行的潜能。
(http://www.220book.com/book/WL4X/)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