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疗室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近乎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盖过了往常旧书和尘埃的味道。张逸晨——我——正站在洗手池边,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流冲击着我那双己经泛红的手。我搓洗得异常认真,指缝、指甲边缘,每一处细节都不放过,仿佛手上沾染了什么肉眼看不见的、极其污秽的东西。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影犹豫地停留在门口,似乎被室内的消毒水味呛到了,轻微地咳嗽了一声。他叫周磊,一个总是不自觉地佝偻着背,试图让自己显得更不起眼的年轻人。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外套,双手戴着一副与季节不符的、略显厚重的棉布手套。
“张医生…”他的声音很小,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怯懦。他没有立刻进来,目光先是在我冲洗的手上停留片刻,随即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落在了地板、门把手等地方,眼神里充满了审视与不安。
“进来吧,周磊。”我没有关水龙头,声音在水流的背景音中显得有些模糊,“找个地方坐,随便哪里都行。”
周磊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进来的,小心翼翼地避开地面他认为可能“不干净”的区域,最终选择了一张距离我最远的椅子,只坐了边缘一点点。他脱下手套,露出的双手皮肤异常干燥、甚至有些皲裂,显然是长期、频繁清洗的结果。他将手套整齐地叠好,放在膝盖上,仿佛那是某种重要的仪式。
“它…又出现了。”他低着头,声音颤抖,“今天早上,在地铁上…有人不小心碰了我的胳膊…我感觉…感觉那种‘污秽’…又传递过来了…”他下意识地开始用力摩擦自己的手臂,即使隔着外套布料,也能看到他那用力的动作。
我没有关水,依旧背对着他,任由水流声充斥房间。“描述一下,‘污秽’的具体形态?颜色?气味?”
“看不见…也闻不到…”周磊的声音带着绝望,“但它就在那里…黏腻的,阴冷的…像…像某种…罪孽的残留物。”他说出“罪孽”两个字时,声音几乎低不可闻,身体也随之瑟缩了一下。
“罪孽?”我关掉了水龙头,突如其来的寂静让房间显得格外压抑。我转过身,用毛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不断摩擦手臂的手上。“谁的罪孽?你的?”
周磊猛地摇头,脸色苍白:“不…不是我的…但我能感觉到…能‘吸附’…那些不好的东西…争吵、欺骗、恶意…它们像灰尘一样飘在空中,会粘在我身上…我必须洗干净…不停地洗…”
“明白了。”我点点头,眼神里没有任何评判,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观察。“你认为自己是某种‘负能量’或‘道德污垢’的吸附体与携带者。常规的清洗,只能去除物理上的污渍,却无法洗净这种形而上的‘罪纹’。”
我再次走向那个储物柜。这一次,我拿出来的东西更加古怪:一个老旧的、需要上发条的金色闹钟(时针己经不动了),一个布满铜绿、像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黄铜铃铛,一小瓶透明的液体(标签早己脱落),还有一把…用各种彩色羽毛和细绳捆扎而成的、类似土著部落使用的掸子。
我将这些物品放在周磊面前的茶几上。那掸子的羽毛色彩鲜艳,与周磊灰暗的气质形成鲜明对比。
周磊看着这些东西,眼中充满了困惑和一丝本能的排斥。“张医生,这是…?”
“‘罪纹可视化及驱散装置’原型机。”我用指尖轻轻弹了一下那个黄铜铃铛,它发出了一声沉闷、并不清脆的响声。“这个铃铛,是‘共鸣器’,能震荡出你体内吸附的‘罪纹’,使其显形。这个闹钟,”我拧了拧发条,它发出干涩的“咔咔”声,“是‘断点计时器’,帮助你设定‘净化’的周期,打破无休止清洗的循环。”
我拿起那瓶透明液体:“这是‘显形水’,提取自…某种极地苔藓的晨露,能暂时让无形的‘罪纹’显现出轮廓。”最后,我拿起那把羽毛掸子,“而这个,是‘驱散掸’。不是用来清除,而是用来…‘拂去’。以一种象征性的、非暴力的方式,与你身上的‘罪纹’对话,请它们离开。”
周磊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这…这怎么可能…”
“在我们确认它无效之前,它就和你的反复洗手一样,是一种可能。”我将羽毛掸子递给他,“今晚睡前,用‘显形水’喷洒在你觉得最‘污秽’的手臂上(当然,它不会真的显现什么),然后用‘共鸣器’在耳边轻摇三下,最后,用这个掸子,从上到下,轻轻拂过你的身体。同时,将闹钟设定在第二天早上七点。在闹钟响起之前,禁止任何形式的清洗。”
这个仪式既荒诞又复杂,充满了各种无法验证的“设定”。周磊接过羽毛掸子,手指触碰到柔软的羽毛时,他颤抖了一下。这看似儿戏的举动,却似乎比他徒劳的清洗,多了一丝“主动应对”的意味。
起初的几次“仪式”,周磊是在极度的焦虑和怀疑中完成的。他报告说,“显形水”毫无作用,铃铛的声音让他心烦意乱,而用羽毛掸子拂过身体时,他只觉得滑稽和羞耻。但他遵守了约定,在闹钟响起前,强行忍耐住了洗手的冲动。
几次之后,他开始注意到一些细节。比如,在完成仪式后,那种强烈的清洗欲望似乎会减弱一点点。又比如,那把彩色羽毛掸子,看久了,竟然有种异样的…生机?
他来诊疗室时,带来的不再仅仅是无法忍受的“污秽感”,还有关于仪式过程的、困惑的汇报。他的话题,开始从纯粹的恐惧,偶尔会跳到那把掸子上某种羽毛的颜色,或者那瓶“显形水”奇怪的气味(他坚称闻到了冰雪的味道)。他的双手,虽然依旧干燥,但频繁清洗的间隔,在被那个破闹钟强制性地拉长。
首到这一次。
周磊走进诊疗室,手里紧紧攥着那把羽毛掸子,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甚至带着一丝惊恐。
“张医生…昨晚…昨晚我用了‘显形水’之后…”他声音发抖,“我…我好像…真的看到了!”
我心里一动,治愈我的神经才能治愈你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治愈我的神经才能治愈你最新章节随便看!但面上不动声色:“看到了什么?”
“灰色的…像蛛网一样的纹路…在我的手背上…闪了一下…就消失了…”他急促地呼吸着,伸出手背,上面除了干燥的皮肤,空无一物。“是‘显形水’起作用了!那些‘罪纹’…它们真的存在!”
他的眼神里,恐惧与一种诡异的“证实”后的激动交织在一起。妄想像找到了“证据”,即将变得更加坚固。
我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临了。要么用更强烈的冲击打破它,要么前功尽弃。
我没有去看他的手背,也没有质疑他的话。我沉默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然后,我做了一个让他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我伸出手,不是去拿他手中的掸子,也不是去检查他的手背,而是——用我的指尖,非常快速、非常轻柔地——触碰了一下他那只据说出现了“罪纹”的手背。
一触即收。
周磊像被电流击中一样,猛地缩回手,惊恐地看着我,仿佛我刚刚将什么致命的毒液传递给了他。
我站在原地,平静地抬起自己刚刚触碰过他的那只手,放在眼前,仔细地端详着。从手背到掌心,从指甲到腕部,看得无比专注,仿佛在观察什么稀世珍宝,或者…什么恐怖的东西。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诊疗室里静得可怕。周磊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我的手,脸上的恐惧越来越浓,仿佛在等待某种审判的降临。
良久。
我放下手,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周磊惊恐万状的视线。我的脸上,没有任何发现污秽的厌恶,也没有沾染罪孽的痛苦,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悲悯的淡然。
我用一种清晰而稳定的声音,对他说:
“周磊,我看到了。”
他浑身一颤。
“我看到了你所说的‘罪纹’,”我缓缓说道,目光依旧锁住他的眼睛,“它现在,就在我的手上。”
周磊的瞳孔骤然收缩。
“但是,”我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它没有颜色,没有形状,没有重量,也没有任何…你所说的黏腻或阴冷的感觉。”
我向他摊开我的手掌,掌心干净,纹路清晰。
“它摸起来,”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将最后的话语,像钉子一样敲进他的心里,“就像…我自己的皮肤。”
周磊彻底僵住了。他看着我摊开的、空空如也的手掌,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刚刚被触碰过的手背,再抬头看我。他的脸上,那由恐惧和“证实”构建起来的表情,开始像风化的石膏一样,寸寸碎裂。
荒谬感。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荒谬感,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
如果他坚信不疑的“罪纹”是存在的,并且能够传递,那么它此刻应该在张医生手上。可张医生却说,它摸起来…像他自己的皮肤?
如果它不存在…那么他长久以来的恐惧、他频繁的清洗、他所有的痛苦…又是什么?
他的大脑陷入了一种极致的混乱,逻辑的链条在核心处崩断。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像是窒息般的轻响。他眼中那种根深蒂固的、对无形污秽的恐惧,开始被一种更深的、世界观崩塌的茫然所取代。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手中的羽毛掸子掉落在地,彩色的羽毛散开,像一场无声的、嘲弄的雪。
他不再看我,也不再看自己的手,只是怔怔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世界的、赤裸的、毫无意义的本质。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将目光转向我。那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以及一种…沉重的、无边无际的疲惫。
“张医生…”他的声音嘶哑,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下次…我来的时候…可以…可以不带这些东西了吗?”
他指了指地上的掸子,和茶几上的铃铛、闹钟。
“就…就只是…坐一会儿…行吗?”
我弯腰,捡起那根羽毛掸子,将它和那些“装置”一起,轻轻放回了储物柜。
“可以。”我回答,“这里本来就很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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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头似乎没有关紧,滴答,滴答。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漂浮在消毒水气味中的尘埃染成金色。我靠在沙发上,感觉一种深沉的疲惫从骨髓里渗出。脑海中是周磊最后那双空洞又疲惫的眼睛,那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模样。
内心独白:
他背负着全世界的罪,却忘了自己从未被授予审判的权柄。
看着他被自己虚构的污秽追逐,在清洗的轮回里耗尽心力,像一只永远洗不净的、惊恐的困兽。我为他搭建了一个更荒诞的仪式,不是为了驱散那根本不存在的“罪纹”,而是为了将那份无形的恐惧,引导到一个可以“被看见”、“被触碰”的舞台。
当我亲手去“触碰”那恐惧的化身,并告诉他那感觉如同触摸自身时,他赖以生存的妄想高塔,便从内部开始瓦解。真正的污秽从未在他身上,而在那双只能看见污秽的眼睛里。
累得像打了一场没有硝烟的灵魂战争。但看到他终于从那个无止境的清洗噩梦中,获得片刻的停歇,哪怕只是虚脱的宁静…
这感觉,就是支撑我继续下去的理由。
笔记的空白处,墨迹缓缓晕开:
“当清洗成为一种祈祷,水声便是永恒的忏悔。治愈,或许只是轻轻触碰那恐惧的幻影,然后告诉他——你看,这不过是你自己,温暖而真实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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