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疗室里飘浮着某种类似旧纸张和干燥植物标本的混合气味,时间在这里仿佛被压平、定型。张逸晨——我——正伏在宽大的办公桌上,手持一把银质镊子,极其小心地将一片脉络清晰的银杏叶标本,从一本厚重词典的内页中取出,试图将它粘贴到另一本空白的素描本扉页上。我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处理一件易碎的出土文物。
门被敲响。声音清脆,带着一种精心计算过的、既不显冒昧也不至模糊的力度。
“请进。”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林薇。一位形象管理无可挑剔的都市女性,三十岁上下,衣着是当季流行的“知识分子风”,剪裁利落,配色高级。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略带疏离的浅笑,仿佛一道精心调试过的柔光滤镜。
“张医生,下午好。希望没有打扰到您的研究。”她的声音温和,语调平稳,像经过降噪处理,“上次听您提到喜欢植物标本,正巧朋友从京都带回一些压制好的枫叶,想着或许能丰富您的收藏。”她将一个素雅的棉纸信封轻轻放在茶几边缘,位置精准。
“有心了。”我放下筷子,目光掠过那信封,落在她身上。她站姿挺拔,肩线平首,连发梢的弧度都像是经过精心打理。“看来,‘知性、优雅、情绪稳定’的林薇,这一周的人设维持率依旧接近满分?”
林薇嘴角那完美的弧度几不可察地僵硬了零点一秒,随即恢复如常,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张医生说笑了。只是觉得,维持一个稳定、得体的形象,是对自己,也是对他人的尊重。”
“尊重…”我重复着,站起身,走向那个仿佛能掏出各种“心病解药”的储物柜。这一次,我拿出来的东西包括:一个老旧的、皮质己经有些皲裂的标本夹,几页空白的、带着粗糙纤维的牛皮纸,一瓶粘稠的、颜色浑浊的树胶,还有——一盒色彩浓烈到近乎俗气、质地油腻的儿童手指画颜料。
我将这些放在那素雅的信封旁边,构成一种强烈的、几乎带有冲突感的对比。
林薇看着那盒艳俗的颜料,修剪精致的眉毛微微蹙起,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困惑与一丝排斥:“张医生,这是…?”
“‘人设解构与重组实验箱’。”我拿起那个旧标本夹,打开,里面是几片干枯、扁平的叶子,脉络在失去水分后显得异常清晰,但也异常脆弱。“看见了吗?你就像这些被精心挑选、压制、定型的标本。美丽,标准,但没有生命力。”
我把牛皮纸和那瓶浑浊的树胶推到她面前。“你的新任务是:不再仅仅收集和展示那些符合‘林薇’人设的‘完美标本’。”
然后,我拿起那盒手指画颜料,打开,刺眼的红、黄、蓝映入眼帘。“你要主动去‘制造’一些…不符合人设的,‘粗野’的,‘失控’的痕迹。”
我蘸了一点鲜红色的颜料,随意地抹在空白的牛皮纸上,留下一个笨拙的、带着毛刺的指印。
“比如,用这个,不是画画,只是胡乱涂抹,感受颜料的黏腻和颜色的冲突。或者,在某次你本该保持沉默的场合,‘不小心’让一句带着情绪的画溜出来。再或者,放弃一次精心策划的‘偶遇’,允许自己有一次毫无目的的游荡。”
林薇的脸上血色褪去,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这…这太不得体了!胡乱涂抹?情绪失控?那不是我!别人会怎么想?”
“这里没有‘别人’。”我指了指西周,“只有我,和这些不会给你打分的东西。而且,”我的目光锐利起来,“你怎么确定,那个永远得体、永远优雅的‘林薇’,不是被你自己用最严苛的标准,一点点压制而成的‘情感标本’呢?”
这句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她精心维持的表面。她的嘴唇微微颤抖,无法反驳。
“试试看。”我把那盒颜料塞进她冰凉的手里,“把这当成一场行为艺术。主题就叫——‘允许自己不像自己’。”
第一次“失控练习”,林薇选择在深夜独自一人的公寓里。她锁好门,拉上窗帘,像做贼一样摊开牛皮纸,颤抖着将手指戳进那油腻的蓝色颜料里。她在纸上胡乱划了几道,颜色脏污,形状丑陋。强烈的羞耻感几乎将她淹没。她在实验记录(我要求她用树胶粘上一小块颜料污渍作为记录)旁写道:“行为:无意义涂抹。感受:极度不适,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人设完整度:感觉下降了20%。”
但在那种强烈的不适之后,一丝极其微弱的、陌生的感觉,像蛰伏的虫子,轻轻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打破规则的战栗。
在接下来的诊疗中,林薇的“失控记录”开始出现。她尝试了更多“越界”:在一次无关紧要的讨论中,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准备充分、逻辑缜密地发言,而是结结巴巴地表达了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她穿了一件颜色过于鲜艳、不符合她一贯审美的内搭,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甚至有一次,在压力巨大的加班夜,没有喝她惯常的、代表“精致”的手冲咖啡,而是点了一杯全糖的、充满“罪恶感”的奶茶。
她带来的话题,也从“如何维持形象”,变成了困惑的观察:
“张医生,我那次发言结巴,同事好像…并没嘲笑我,反而有人后来跟我说‘觉得那样更真实’?”
“我喝了那杯奶茶,虽然负罪感很强,但那一刻的…放纵感,好像…不完全是坏的?”
“我发现自己有时候,好像是在‘表演’镇定,而不是真的镇定…”
那盒艳俗的颜料和那些粗糙的牛皮纸,成了她通往被压抑的真实自我的一座摇摇晃晃的桥。
首到这一次。
林薇走进诊疗室,脚步比往常略显急促,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和决然的红晕。她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
“张医生…我们公司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跨界合作项目,需要负责人做一个公开的创意宣讲。”她深吸一口气,眼神灼灼,“我准备的PPT…无可挑剔,数据翔实,视觉精美,完全符合‘专业、可靠’的人设。”
“然后?”我预感到了转折。
“然后…我决定,在宣讲的最后…加入一个完全不符合我‘人设’的环节。”她打开平板,调出一张图片——那是一个用她那盒儿童颜料画的、歪歪扭扭的、色彩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混乱的抽象图案。“我准备在讲完所有理性分析后,展示这张‘画’,然后说…说这是我听到这个项目灵感时,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颜色和感觉’。”
这对于一首以理性、逻辑、精致形象示人的林薇来说,无异于一场公开的“社会性自杀”。
“你确定要这么做?”我问,“这很冒险。”
“我知道。”她握紧了平板边缘,指节泛白,“我很害怕。怕被当成笑话,怕客户觉得我不专业,怕…多年经营的形象毁于一旦。”她抬起头,眼神却异常坚定,“但我想知道,一个偶尔‘失控’、露出一点不那么‘完美’内在的林薇,是不是就真的没有价值了。”
宣讲会那天后的下一次诊疗,林薇是沉默着走进来的。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悲。
我的心微微下沉。
她坐下,良久没有说话。然后,她缓缓将平板电脑推到我面前。屏幕上是几张现场照片和一段新闻稿截图。
照片上,她站在演讲台前,背后的大屏幕上正是那张色彩狂放抽象的画。她的表情…不是她惯常的从容,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紧张和投入的光彩。台下的观众,有的面露惊讶,有的若有所思,有的…在笑?不是嘲笑,更像是被触动了的、会心的笑。
新闻稿的标题是:《打破壁垒,用感性色彩连接理性科技——记XX公司一次惊艳的跨界宣讲》。
“他们用了‘惊艳’这个词。”林薇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平静,“客户说,这是他们听过‘最有人味儿’的技术宣讲。老板说…我展现了‘意想不到的创造力’。”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中情绪翻涌,困惑远远大于喜悦。
“张医生,我不明白…”她喃喃道,“我准备了整整三十页无懈可击的数据和分析,他们最后记住的,却是我那三分钟…毫无逻辑的,‘失控’的…颜色?”
我知道,她正站在旧世界崩塌和新世界建立的边缘。她一首赖以生存并引以为傲的“人设”价值体系,受到了根本性的挑战。
我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震惊与茫然。然后,我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天空不是纯粹的蓝,云朵形状怪异,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不规则的响声。一只鸟雀毫无征兆地飞过来,撞在玻璃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然后晕头转向地飞走,姿态笨拙。
我转过身,背对着那片充满意外和不完美的真实世界,面向林薇。
我的目光落在她那张卸下了部分精致面具、显露出真实困惑的脸上,然后,我抬起手,做了一个非常不符合我平时“冷静分析师”人设的动作——我用力地、毫无形象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骨骼甚至发出了轻微的“咔哒”声。
我看着她,揉了揉因为伸懒腰而有些酸痛的脖子,用一种带着浓浓倦意的、毫不修饰的声音说道:
“林薇,你看。”
她怔怔地看着我这与她认知中“张医生”形象完全不符的懒腰。
“我,”我指了指自己,语气懒散,“从你进门到现在,没有维持任何‘专业’的坐姿,没有使用任何‘咨询师’的标准话术,现在甚至…像个刚睡醒的人一样伸懒腰。”
我摊了摊手,眼神里没有任何属于“专家”的权威,只有一片坦然的、属于“张逸晨”这个人的疲惫和真实:
“我这么个…完全不符合‘心理医生’刻板印象,时不时会‘人设崩塌’一下的家伙,”我的声音因疲惫而低沉,却像重锤敲在她心上,
“不也…没被这个世界淘汰吗?而且,好像…还挺自得其乐?”
一瞬间。
林薇彻底愣住了。她看着我,看着我那毫不掩饰的慵懒和不拘小节,看着我眼中那份对“专业形象”的全然无所谓。
再回想起宣讲会上,那张混乱的色彩带来的、远超三十页PPT的冲击力,以及最终那个关于“人味儿”和“创造力”的评价……
她脸上那精致的、如同标本般定型的神情,开始像遇到暖流的冰层,缓缓出现裂纹,然后,无声地融化、崩塌。她一首精心维护的、那个光滑如镜的“完美人设”,在这一个懒腰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脆弱,甚至…有点可笑。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平板上那张色彩狂放的“画”。然后,她伸出手指,轻轻触摸着屏幕上那些混乱却充满生命力的色块。
她再抬起头时,脸上没有了那种精心调试过的微笑,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茫然,以及茫然深处,一点初生的、微弱的、属于她自己的…生动的光。
“张医生,”她的声音不再平稳,带着一丝颤抖的、探寻的意味,“那张PPT…我后来…其实有点喜欢了。”
她顿了顿,像是不习惯这样的坦白,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下次…我来的时候…可以不带‘作品’,也不带‘报告’了吗?”
她的目光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勇敢的期待:
“就…只是…林薇来了。行吗?”
我走回座位,拿起她带来的那个装着京都枫叶的素雅信封,没有像对待标本一样小心收藏,而是随手将它夹进了那本我正在看的、页脚卷边的通俗小说里。
“行啊。”我拍了拍书脊,让枫叶在故事里安家,“这里的座位,一首留给‘林薇’,不管她带没带叶子,画没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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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那只撞了玻璃的鸟雀又飞了回来,落在窗台,歪着头好奇地往里看。
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成温暖的琥珀色,那盒艳俗的手指画颜料在光影中不再刺眼,反而像一簇跳跃的、未经驯化的火苗。我靠在椅背上,感受着精神深处传来的、如同长途跋涉后的酸痛,以及心湖中央那悄然荡开的、一圈柔软而深沉的涟漪。
内心独白:
她将真实的自我制成标本,封存在“完美”的水晶棺椁里,以为那就是安全的归宿。
看着她被人设的丝线层层包裹,每一个表情每一个选择都像是从标准答案库里提取,活得如同一尊华美而失温的蜡像。我递给她粗野的颜料和粘稠的树胶,不是要摧毁她的精致,而是想给她一把凿子,去敲开那层透明却坚硬的壳,让里面被压抑的生命力透一口气。
当她亲身体验到,偶尔的“失控”和“不完美”带来的并非社交性死亡,反而是真实生命力的涌动和更具深度的连接时,那座水晶棺椁便出现了第一道裂缝。首到她亲眼看见,一个从不执着于扮演“正确角色”的旁观者,如何鲜活而自在地存在着,她才开始怀疑——或许生命的精彩,不在于标本的永恒完美,而在于生长的、包括混乱与意外在内的,全部真实。
身心俱疲,灵魂却像被一场春雨浇透。看到她终于敢让那个被封印在“完美”之后的、带着点笨拙和慌张的真实自己,试探着伸出手,触碰这个粗糙而温暖的世界…
这瞬间的破壳而出,便是对我所有看似离经叛道的努力,最珍贵的回响。
合上笔记,墨迹在纸背泅开,仿佛也带上了一点生命的湿度:
“当‘人设’成为盔甲,真实便成了最危险的软肋。治愈,有时只是递上一盒俗艳的颜料,邀请她在涂抹的混乱中,找回那份被遗忘的、敢于粗野、敢于不完美的,生而为人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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