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疗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空调的低鸣,空气仿佛都被过滤掉了所有不确定的粒子。张逸晨——我——正对着一份打印出来的、近乎完美的履历,手指在一行行获奖记录和技能清单上划过,眼神里没有欣赏,只有一种近乎挑剔的审视,像是在检查一件即将出厂的精密度极高的仪器。
门被敲响了。声音清晰,节奏稳定,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自信。
“请进。”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林晓琪,一名大三学生。她穿着简约而得体的学院风连衣裙,妆容清淡,笑容标准,整个人像一件精心打磨的作品。她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是色彩协调、条理清晰的个人作品集PPT。
“张医生,下午好。这是我的时间规划表,本次咨询预计用时48分钟,包括10分钟的现状陈述和38分钟的策略优化讨论。”她的声音清脆,语速适中,像新闻播报员。“另外,这是我整理的近期参加的三个竞赛的优劣分析及时间投入产出比报告,或许可以作为我们讨论的参考。”
“效率很高。”我放下那份履历,目光落在她无可挑剔的仪态上,“看来,‘全方位无死角优秀’的人设维持工程,进展顺利?”
林晓琪嘴角的弧度精确地维持在最佳状态:“持续优化中。GPA3.9,学生会副主席,两个省级竞赛一等奖,三段高含金量实习…只是…”她顿了顿,那完美的笑容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纹,“最近准备一个国际商业策划赛决赛,连续熬了西个通宵,昨天在团队讨论时…我…我居然走神了。”
她说出“走神”两个字时,带着一种近乎羞耻的语调。
“然后呢?”我问。
“然后我立刻纠正了自己,并主动承担了额外的资料检索工作作为补偿。”她迅速补充,像是要抹去那个“失误”,“但那种…失控的感觉,很糟糕。就像一台精密仪器突然卡顿了一下。”
“所以,‘完美’是你的默认设置,任何‘不完美’的苗头都是需要立刻修复的系统漏洞?”我站起身,走向那个仿佛链接着“反完美主义”程序的储物柜。这一次,我拿出来的东西充满了“瑕疵”的暗示:一盒颜色溢出边界、线条歪扭的儿童填色卡,一个怎么拧都拧不正的、滑稽的魔方,一本空白的、纸质粗糙的“错误记录本”,还有——一支会随机漏墨的钢笔。
我将这些东西放在她亮着完美PPT的平板旁边。那盒糟糕的填色卡和漏墨的钢笔,如同对她精致世界的野蛮入侵。
林晓琪看着填色卡,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流露出一种本能的排斥:“张医生,这些…工具,似乎不符合效率原则和美学标准。”
“‘完美主义脱敏与容错率训练工具包’。”我拿起那支漏墨的钢笔,在纸上随意一划,一道难看的墨迹晕染开来,“你的任务,不是追求更完美,而是…主动地、有计划地…去‘搞砸’一些事情。”
我把“错误记录本”和那盒填色卡推给她。
“规则如下:每天,你必须完成一项‘注定失败’或‘充满瑕疵’的任务。比如,用这支笔,在这个本子上,故意写一些错别字,或者画一些丑陋的涂鸦。”
我又拿起那个拧不正的魔方:“或者,尝试把这个魔方…弄得更乱。目标是让它无法复原,而不是解开它。”
林晓琪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系统无法处理的错愕。“故意写错字?弄乱魔方?这…这完全是反智行为!是时间的浪费!是…是对秩序的破坏!”
“比你因为害怕任何微小的不完美,而持续生活在高压和焦虑中,甚至出现‘系统卡顿’…更浪费生命吗?”我平静地反问,目光像冷却液注入她过热的CPU,“比你活在一個光鲜亮丽、却丝毫不能承受‘搞砸’风险的脆弱完美外壳里…更是对自我的破坏吗?”
她像是被强制弹出了舒适区,呼吸微促,那双总是闪烁着自信和规划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茫然和挣扎。她那套建立在“优秀”和“掌控”之上的生存法则,在这个鼓励“失控”的提议面前,剧烈地晃动起来。
第一次“主动搞砸”,林晓琪是在宿舍熄灯后,打着小手电,像做地下工作一样完成的。她用那支漏墨的钢笔,在“错误记录本”上,颤抖着写下了几个故意拼错的单词,字迹因用力过猛而显得狰狞。她在旁边写道:“行为:制造书面错误。感受:极度不适,手心出汗,有强烈的修改冲动。自我评价:愚蠢度+100。”
在接下来的诊疗中,林晓琪的“错误记录”开始积累。她尝试了更多“不完美”行为:在一次小组讨论中,她没有准备发言稿,而是即兴说了几句(并记录了自己当时的卡顿);她穿了一件颜色稍微有点跳跃、不符合她一贯审美的袜子;她甚至“允许”自己看了一部无脑爆米花电影,而没有快进。她带来的话题,依旧充满目标和规划,但开始夹杂着一些“计划外”的碎片:
“张医生,我即兴发言那次…虽然逻辑没那么严密,但有个组员后来跟我说…觉得我更‘真实’了?”
“那支破笔…有一次漏墨滴在桌上,形成了个奇怪的形状…我盯着看了半天…”
“我发现,‘允许’自己偶尔不高效…之后做正事的效率…好像…也没降低?”
那支漏墨的钢笔和那个拧不正的魔方,成了她试探性触碰“容错”这个陌生领域的、笨拙的探针。
首到这一次。
林晓琪走进诊疗室,脚步不像往常那样轻快自信,带着一点迟疑。她没有立刻打开平板,手里捏着那个拧得乱七八糟的魔方。
“张医生…”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那个国际商业策划赛…决赛答辩,就在明天。”
“准备得如何?”我问。
“PPT改了二十七版,演讲稿倒背如流,模拟问答准备了五十个问题…”她列举着,但眼神里没有以往的锐气,反而有一丝…疲惫的茫然,“但是…我昨晚梦见…我在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底下所有人都在笑…”
典型的考前焦虑,但对她而言,这种“可能失败”的预感尤为致命。
“然后呢?”我引导她。
“然后…我今天早上,没有像计划那样最后一遍演练。”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我…我拿着这个魔方,”她举起手里那个色彩混乱的方块,“去了学校湖边,就坐在那儿…不停地拧它,明知道拧不回去,还是不停地拧…拧了整整一个小时。”
这对于分秒必争的她来说,是极其奢侈的“浪费”。
“感觉如何?”
“一开始很焦躁,觉得在犯罪。”她回忆着,眼神渐渐聚焦,“后来…手酸了,脑子好像也…空了。就看着湖面,听着风声…还有手里这个…永远也整不好的破玩意儿…”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极其复杂的表情。
“然后…我好像…没那么怕了。”
第二天下午,我接到了林晓琪的信息。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张医生,拿了银奖。答辩时…卡壳了一次,但…糊弄过去了。好像…也没死。”
我知道,那场主动的“浪费”和面对“搞不定”的魔方,像一次压力测试,让她那台一首超频运行的“完美机器”,学会了在非理想状态下依然能够…正常运行。
下一次诊疗,林晓琪走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疲惫和释然的轻松。
“张医生,”她坐下,第一句话是,“我把那二十七版PPT…都删了。”
我挑了挑眉。
“只留了最后演讲用的那一版。”她笑了笑,那笑容不再标准,却真实了许多,“银奖也挺好的。真的。”
我知道,她那坚不可摧的“完美主义”外壳,被一次成功的“不完美”实践,凿开了一道缝。
我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卸下部分重担后的清明。然后,我站起身,走到白板前。
我抬起手,不是去书写什么精辟的理论,而是拿起一支快没水的白板笔,故意用那种断断续续的、难看的笔迹,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甚至有点丑的笑脸。
我转过身,把那个丑笑脸展示给她看,自己先笑了。
“林同学,你看。”
她看着那个丑陋的笑脸,愣了一下。
“我,”我指了指那个笑脸,又指了指自己可能有点皱的白大褂,“从你进门到现在,没引用任何心理学理论,没给出什么牛逼的建议,甚至…板书水平惨不忍睹。”
我耸了耸肩,笑容懒散:
“我这么个…浑身都是小毛病、跟‘完美’二字毫不沾边的家伙,”我的声音里带着戏谑,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那把名为“必须完美”的锁,
“不也…没被这个世界淘汰吗?而且,好像…活得…还挺开心的?”
一瞬间。
林晓琪彻底怔住了。她看着我,看着我那对自身不完美的全然接纳甚至享受,看着我眼中那份对“优秀”标签的全然无所谓。
再回想起自己在湖边拧魔方时的放空,回想起答辩卡壳后的“幸存”,回想起拿到银奖后的释然……
她脸上那种被“优秀”标准长期雕刻出的、紧绷而用力的神情,如同冰消雪融,渐渐化开。一种巨大的、近乎新生的自由感,像潮水般涌来。她一首奋力维持的、那个光鲜亮丽的“优等生”人设,在这个丑陋笑脸和这番“不完美”的宣言面前,第一次显露出了它的虚幻与沉重。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曾经只会书写正确答案、操作精密仪器的手。然后,她伸出手,不是去拿平板,而是拿起桌上那支漏墨的钢笔,在“错误记录本”的崭新一页,用力地、画了一个比我的笑脸更丑、但充满了发泄感的…黑色墨团。
她再抬起头时,脸上没有了那种时刻准备接受评判的紧张,眼神里虽然还有年轻人的锐气,但更多的,是一种初生的、允许自己…“普通”一点的从容。
“张医生,”她的声音不再那么字正腔圆,带着一丝放松后的沙哑,“这支破笔…我能…留着吗?”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尝试性的、打破规则的调皮:
“下次小组作业…我想试试…用点‘不那么完美’的配色。”
我走回座位,拿起那个拧得乱七八糟的魔方,随手把它扔进了抽屉里,让它永远保持那副混乱的模样。
“行啊。”我拍了拍手,“这里的‘标准’,以后由你…自己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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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群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过,轨迹杂乱无章,却充满生机。
诊疗室里,空调依旧低鸣,却不再让人觉得压抑。我靠在椅背上,感受着一种引导灵魂从完美主义走向自我接纳后的疲惫,以及内心深处那如同解开一道复杂方程式般的、见证一个年轻生命卸下枷锁后的轻松与喜悦。
内心独白:
她将自我价值囚禁于分数与认可的牢笼,在追求完美的跑道上不敢停歇,差点在无尽的优化中迷失了真实的自己。
看着她被“优秀”的标签捆绑,每一个选择都伴随着严格的自我审查,活得如同一份不断更新的完美简历。我递给她漏墨的钢笔和拧不正的魔方,不是否定努力,而是给她一个安全区,去体验“搞砸”与“不完美”的权利——看,人生不是一场不能有任何失误的考试,而是一次允许试错、充满意外的探索。
当她第一次不是为了加分,而是为了“透气”而主动浪费时间去面对一个无解的难题,当她亲身体验到一次小小的“不完美”并未导致世界末日时,那完美的神像便出现了裂痕。首到她亲眼看见,一个活在当下、对“完美”人设毫无兴趣、坦然拥抱自身瑕疵的个体,如何拥有一种“优等生”难以企及的内在自由与活力,她才开始相信——生命最动人的部分,不在于毫无瑕疵的履历,而在于真实鲜活的体验,在于拥有敢于尝试、不怕搞砸的勇气。
心神耗竭,灵魂却如同被注入清泉。看到她终于敢让那个被“优秀”标准压抑的、真实的自己探出头来,呼吸一口带着自由和不确定性的空气…
这瞬间的“不完美”,便是对她所有努力与优秀,最深刻的解放。
合上笔记,墨迹仿佛也带着一丝随性与不羁:
“当‘完美’成为枷锁,‘真实’便是唯一的答案。治愈,有时只是递上一支漏墨的钢笔,邀请她在写下第一个错别字的战栗中,重新发现那份被遗忘的、敢于不完美、敢于做自己的、野蛮生长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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