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的试探无功而返，反而带着满腹惊疑离开锦瑟院的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王府深处漾开几圈不易察觉的涟漪后，迅速沉寂下去。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锦瑟院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苏梦溪依旧过着睡到自然醒，打理药圃，研读医书，偶尔指点厨房改良膳食的规律生活，仿佛那日与管家的机锋交锋从未发生。
然而，有些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改变了。
萧绝发现自己近来在处理公务间隙，目光总会不自觉地瞥向书房一侧悬挂的王府布局图，在那代表锦瑟院的小小角落停顿片刻。
那个女人……
与他预想中截然不同。
他娶她，本是为了应付南禹皇帝，堵住齐寒国内某些人的嘴，顺便安插一个看似无害的“耳目”。一个怯懦、无背景、易于掌控的将军府嫡女，是最合适的人选。他甚至做好了将她彻底边缘化、仅供着的准备。
可现实是，这个苏梦溪非但不怯懦，反而冷静得近乎漠然；非但无争宠之意，反而明确划清界限；非但无知浅薄，反而身怀令人侧目的医术，甚至……能在周福那样的老狐狸面前游刃有余。
太过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萧绝习惯于掌控一切，任何超出他掌控范围的人或事，都会引起他本能的警惕与探究。他开始有意识地收集关于锦瑟院的一切信息。
这日午后，萧绝处理完一批紧急军报，揉了揉眉心，信步走出书房。贴身侍卫墨影如影子般无声地跟上。
“去静心园走走。”萧绝淡淡道。静心园紧邻锦瑟院，是去往那边最近的路。
墨影垂首应是，心中却明了，王爷这“走走”，恐怕目的地并非静心园。
果然，当两人穿过月亮门，步入静心园幽静的竹林小径时，隔壁锦瑟院的声音便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是那个叫逐月的小丫鬟叽叽喳喳的声音：“王妃王妃，您看这薄荷长得真好！比药圃里的还精神呢！”
接着是苏梦溪带着笑意的、慵懒的回应：“嗯，再过几日，就能摘些嫩叶晒干存起来了。夏日泡水喝，最是清爽解暑。”
她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落入萧绝耳中。不同于在他面前那种疏离而公式化的平静，此刻她的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松弛和愉悦。
萧绝脚步未停，看似随意地漫步，目光却己透过竹叶的缝隙，落在了隔壁的院子里。
只见苏梦溪穿着一身简单的月白色常服，未施粉黛，墨发只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正蹲在那片被她改造过的药圃边，小心翼翼地检查着草药的叶片。阳光透过廊檐，在她身上洒下柔和的光晕，她微微侧着头，神情专注而柔和，指尖轻抚过一株紫苏，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珍宝。
挽星和逐月在一旁帮忙松土、浇水，主仆三人气氛融洽，宛如一幅宁静的田园画卷。
这与萧绝认知中的贵族女子截然不同。他见过的女人，无不是精心装扮，言行拘谨，或在闺阁伤春悲秋，或在后宅争风吃醋。她们像被养在精美笼中的金丝雀，美丽却乏味。
而苏梦溪……她像是一株被误植入华贵花园的野草，不拘一格，肆意生长，带着一种蓬勃的、未被驯服的生命力。
“王爷，要过去吗？”墨影低声询问。
萧绝抬手制止，只是静静地站在竹影里，如同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他看到苏梦溪检查完草药，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动作自然随意，毫无闺秀的扭捏。她走到廊下，挽星立刻递上温热的帕子让她净手，逐月则端来了茶水。
她接过茶杯，倚在廊柱上，眯着眼享受午后的阳光，那副慵懒惬意的模样，仿佛拥有全天下最满足的生活。
“看来，她是真的……很享受现在的生活。”萧绝心中莫名地浮现出这个念头。不是伪装，不是以退为进，而是真正沉浸在这种“无所事事”的悠闲里。
这让他感到一种微妙的……挫败？还是好奇？
他想起暗卫汇报的，关于她在药圃指出陈老错误时那笃定从容的姿态；想起周福描述的，她西两拨千斤化解试探时的聪慧与界限分明；再看看眼前这个在阳光下懒洋洋像只猫儿的女人……
几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在他脑中交织，非但没有变得清晰，反而更加迷雾重重。
一个深闺女子，从哪里学来如此精湛的医术？又是如何养成这般通透又疏离的心性？她对权力毫无欲望，所求的，真的仅仅是这一方院落的清静吗？
疑问一个接一个地冒出。
就在这时，院中的苏梦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倏地转向静心园的方向，准确地捕捉到了竹影后那抹不易察觉的玄色衣角。
她的眼神在瞬间变得锐利，如同骤然出鞘的匕首，充满了警惕与审视。那是一种萧绝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眼神，冰冷，锐利，仿佛经历过无数生死搏杀后淬炼出的本能。
然而，那锐利只存在了短短一瞬。
几乎是在与萧绝目光隔空接触的下一刹那，苏梦溪眼中的锋芒便如潮水般褪去，重新恢复了那种平静无波，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王妃”的恭谨与疏离。她微微颔首，算是行礼，随即若无其事地转回头，继续喝着她的茶，仿佛刚才那凌厉的一瞥只是萧绝的错觉。
但萧绝知道，那不是错觉。
那一瞬间爆发出的气势，绝非一个普通闺阁女子所能拥有。
这个女人，身上藏着秘密。很大的秘密。
萧绝站在原地，竹影在他冷峻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更深了。但奇异的是，那强烈的探究欲中，悄然混入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吸引。
他转身，无声地离开了静心园。
“查。”回到书房，萧绝对墨影吩咐，声音听不出情绪，“重点查她出嫁前在将军府的所有经历，接触过什么人，看过什么书。还有……苏擎夫人，也就是她生母的来历。”
他要知道，究竟是什么，塑造了这样一个矛盾的苏梦溪。
锦瑟院内，苏梦溪看着那抹玄色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后，缓缓放下茶杯，眼底掠过一丝深思。
刚才那一瞬间的危机感不会错。那是被强大生物在暗处窥视的感觉，她在末世体验过无数次。
萧绝在观察她。
为什么？是因为周福的汇报引起了他的兴趣？还是她近日的言行，终究引起了这位王爷的注意？
她微微蹙眉。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被一个心思深沉、手握权柄的男人盯上，往往意味着麻烦。而她，最讨厌麻烦。
“王妃，怎么了？”挽星细心地察觉到她细微的情绪变化。
“没什么。”苏梦溪舒展眉头，重新拿起医书，“只是觉得，这院墙还是矮了些。”
看来，她的咸鱼生活，未必能一首这么风平浪静下去。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她苏梦溪，从不怕事。只是嫌麻烦而己。
若真有无谓的麻烦找上门，她不介意让对方知道，打扰一条只想躺平的咸鱼，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阳光依旧温暖，药圃依旧生机勃勃，但苏梦溪知道，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那双来自暗处的眼睛，己经注意到了她这条看似与世无争的“咸鱼”。
而这场由观察开始的游戏，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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