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愈浓像是被泼翻的墨汁，城隍庙飞檐上的铜铃在寒风中发出细碎声响，叶危抬手看了眼表，表盘上的指针不停旋转，仿佛在提醒着时间的紧迫。"闻大哥，天色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他转身将围巾又紧了紧，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晶，"回去晚了，叶雄该起疑了。"
"好嘞！"闻捷拍了拍叶危的后背，力道大得让任沐肖都替他疼，"有空再到俺们这儿喝酒！地窖里藏着去年的老白干，就等你来了开坛呢！"他转头朝殿内吆喝："都出来送送叶老弟！"
木门吱呀推开，游击队员们裹着棉袄鱼贯而出。他们的眼神里带着敬重与不舍，有人偷偷塞给任沐肖两个烤红薯，没等她推辞就连忙跑开了。任沐肖捧着尚有余温的红薯，想到在现代，这种带着烟火气的馈赠，不过是超市货架上最普通的商品。
寒风卷起任沐肖的裙摆，她裹紧驼色大衣，看着其他游击队员们热络地往叶危怀里塞纸包。墙角的煤油灯将众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忽明忽暗间，她仿佛看见2025年纪念馆里那些泛黄的老照片活了过来。正要开口道谢时，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柱子背着比他还高的芦苇捆，像只灵巧的小豹子般窜进人群。少年晒得黝黑的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脖颈处还挂着几串没编完的草蚂蚱："闻大哥！周叔！我今天可是干了个大买卖！"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亮晶晶的眼睛突然定格在叶危身上。
"还认识我吗？"叶危蹲下身，伸手拍掉少年肩头的草屑。他想起今年在白洋淀，小柱子举着荷叶当伞，追着蜻蜓跑的模样，那时少年的眼神也是这般清澈。
"认识啊，你是叶大哥！"小柱子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这是谁啊？叶大嫂吗？"
任沐肖的脸"腾"地红了，慌乱中差点踩空台阶。叶危却只是温和地摇头："不能这么说哦，她是任姐姐，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叫任沐肖。"他的声音像冬日里的炉火，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
"好的，任姐姐！"小柱子立刻转向任沐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对了，叶大哥，你知道吗？我今天带着小弟们在南大街，抢了个富太太的镯子！"布包展开的瞬间，任沐肖倒吸一口凉气，那只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内侧还刻着她今早匆忙戴上时蹭出的细小划痕。
"你们怎么随便抢别人东西呢？"话一出口，任沐肖就后悔了。她看着少年骤然黯淡的眼神，心脏像是被芦苇刺狠狠扎了一下。庙门前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下来，闻捷和游击队员们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她。少年攥着镯子的手微微发抖，指缝间还沾着没洗净的泥垢。
"我们抢的是富太太的！"小柱子突然拔高声音，眼眶泛红，"她们住着大宅子，她们吃人不吐骨头！用金条换日本人的笑脸，让我们的爹娘饿死在街头！她们顿顿吃白面馒头，却看着穷人饿死！周叔教我们的，这叫劫富济贫！"他越说越激动，脖颈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上个月王婶家的小闺女，就是因为交不起租子，生生被饿死在雪地里......"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为什么不能抢？"
任沐肖被噎得说不出话。在这个时代，道德的标尺早己被战火扭曲成畸形。那些在21世纪背得滚瓜烂熟的法律条文，此刻卡在她的舌尖变成了最苍白的辩解。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可笑，用21世纪的法治观念，去评判一个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孩子。她想起薛万朋堆满金条的暗室，想起叶雄餐桌上的珍馐美馔，更想起初到屯门时，自己为了一口吃食在军政厅忍气吞声的模样。此刻那些在博物馆玻璃展柜里被歌颂的"义贼"故事，正血淋淋地展现在眼前。
"任姐姐的意思可能是让你下次小心。"叶危及时解围，他蹲下身，握住小柱子冰凉的手，"大街上日本人的巡逻森严，万一被抓住，不就得不偿失了？"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用拇指轻轻少年手背上的冻疮。
小柱子的眼眶红了："我不怕！"他倔强地仰起头，"只要能给王奶奶换来救命的药，我什么都不怕！"转眼间小柱子又立刻笑了起来，他将镯子塞进任沐肖手里，"原来任姐姐是担心我啊？你人真好！这镯子就当见面礼了！"
任沐肖握着冰凉的镯子，觉得烫手。这个时代本就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活下去的挣扎。在这个饿殍遍野的年代，少年眼里的正义是如此炽热而刺眼。"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误会了......"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往叶危身边缩了缩，像只受惊的兔子，"我没有......"她将镯子重新塞进少年掌心，"你留着吧，等下次见面，我教你算账、写信，以后就算不抢东西，也能混口饭吃。"
小柱子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转头看向闻捷："闻大哥，我能学算账吗？"
"当然能！"闻捷爽朗地大笑，一巴掌拍在少年背上，"等打完鬼子，咱都去念洋学堂！"他朝任沐肖眨眨眼，"弟妹还是太心软，等在这儿待久了，就知道这些小崽子不抢就得饿死。"
任沐肖咬着下唇点点头，偷偷拽了拽叶危的袖口。寒风卷起她的围巾，露出后颈被冻红的皮肤。叶危立刻会意，脱下大衣披在她肩上，雪松香气将她整个人包裹住："我们该走了。"
告别时，小柱子追出老远，举着镯子喊道："任姐姐说话要算数！我在白洋淀等你！"他的声音混着北风，消散在保定城古老的城墙间。任沐肖回头望去，少年的身影渐渐缩成小黑点，却在漫天飞雪中显得格外清晰。单薄的衣裳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突然想起自己刚穿越时，也曾在乱世的夹缝中拼命求生。那些被她遗忘在时光里的窘迫与恐惧，此刻如潮水般涌来，是了，她凭什么用上帝视角去评判别人的生存之道？
"我们走吧。"叶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安抚的意味。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巷口走去。月光洒在石板路上，石板路结着厚厚的冰。叶危牵着她的手，皮鞋小心地避开暗处的冰碴。"在想什么？"他突然发问，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雾凇。
任沐肖望着街边蜷缩在墙角的乞丐，想起小柱子倔强的眼神："我今天做错了。"她的声音带着懊恼，"用道德的标准去评判他们，就像......"
"就像用尺子去量云彩。"叶危替她接完话，拇指轻轻着她冰凉的手背，"这里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活下去的选择。"他想起白洋淀的渔民为了保护伤员，把孩子藏在冰窟窿里；想起闻捷为了给队伍弄药品，扮成郎中深入敌营，"小柱子他们抢的，或许是救命的口粮。"
任沐肖突然停住脚步。月光洒在斑驳的城墙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想起薛嘉禾说过"要用金条给中国人挣回脊梁"，想起赵岩在杭州教书时画的女儿手印，终于明白在这个乱世，正义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教条。
"我会教他一门技能的。"她握紧叶危的手，"不止是算账，还有诗词、历史，让他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别的活法。"
叶危低头看着她，路灯的光晕将她的睫毛染成金色。他看着刚刚她还在生气他抢了她的镯子，此刻却在为那个少年谋划未来，心想，真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好。"他轻声说，"等把他们赶出我们的国家以后，我们慢慢做。”
寒风呼啸而过，远处传来零星的犬吠。任沐肖倚在叶危肩头，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突然觉得这个冬天似乎也没那么冷了。在这片被战火灼烧的土地上，或许正是这些微小的善意与希望，终将汇聚成照亮黎明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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